李眠枫柔声道:“后来呢?”
沈祁喝了两口,酒劲儿已经上涌,竟没发觉李眠枫动作的转变,只觉得脑袋发蒙,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打转,下意识地用手扶住桌沿,半阖上眼睛:“后来,他说要带我去乘画舫。”
这是沈祁第二次提起他们的约定。
二十几岁的张元平那时尚不知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在轻易的交付关于未来的许诺。
沈祁自然也不知道,他以为他们才刚刚相识,还有大把的时间彼此了解,应下游湖的承诺还为时过早,那时还只想着自己会晕船。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就叫做朋友的时候,沈祁失去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现在失去的痛苦终于占据他的心,纵使烈酒烧喉,不解其苦。
李眠枫想起张元平那张年轻的脸,一股惆怅涌上心头。
小和山——顾名思义,是一个坐落在深山中的门派。不同于正天府位居江南,门下与多地商户常有勾连,喜欢派弟子四处游历。小和山由于常年在五大门派中抬不起头来,素来风气闭塞保守,门中弟子非重大场合,很少有机会离开山门。
所谓的重大场合无非是武林大会,而今年是张元平头一次参赛,以往几次并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
他一生中不曾游湖,也从未坐过画舫。
遇上投缘的新知,便拿自己最期待的一件事同他许诺。
而为了一个并不一定会属于他的小和山掌门之位,他此生再也不会有机会在湖面泛舟。
李眠枫又一次觉得自己其实很讨厌这个江湖。
“松江水系众多,张元平若葬在此地,定可日日领略江波风光。”
这话纯属宽慰醉汉,其实他心里清楚,张久山是必定会把弟子带回去落叶归根的。
沈祁睁开眼睛,白眼珠上沁着红,他望向李眠枫很长时间,正当李眠枫以为他已经醉得懵了时,对方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李眠枫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绕过圈住此地的屏风,许叔舟慢慢地走出来。
看上去蹑手蹑脚的,手里拿着一壶酒。
“沈大哥。”他笑得很讨好。
“许公子这是?”李眠枫微微侧身,将半醉半醒的沈祁往自己背后遮了遮,试图在沈祁的崇拜者面前保住他的一点脸面。
许叔舟晃晃手中的酒:“听闻李庄主与沈少侠在此,我来敬一杯酒。”
看上去并不很清醒的沈祁立刻说道:“他受伤了,不能饮酒。”
“哦,”许叔舟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很快又激动起来:“那我敬沈少侠。”
李眠枫皱皱眉头,瞥一眼两只手撑着脑袋的沈祁,心道我比你能喝。
于是开口替他拦:“他今日饮得够多,总之武林大会还有几日,不妨改日在叫他与你同饮。”
其实喝得并不多,只是沈祁太不能喝。
还没等许叔舟回答,醉汉却开口道:“你结巴怎么好了?”
许叔舟一愣,李眠枫顿感尴尬,连忙帮他打圆场:“你瞧,果然是醉了,胡言乱语的。”
许叔舟心里把他骂了八百遍,脸上却仍挂着讨好的笑:“不紧张,就不结巴。”
沈祁让李眠枫一说,似乎也觉得自己犯错。站起来冲许叔舟作揖:“是我不对。”
而后端起酒壶:“我罚一杯。”
李眠枫哭笑不得:还没学会喝酒,倒是已经染上了酒桌的毛病。
许叔舟忙伸手去拦他:“罢了,沈少侠醉了,不要再喝了。我今日来此也是从爷爷那里得了好酒,特意来谢沈少侠那日替我解围的。既然如此,酒就送给沈少侠了。”
说罢放下酒坛,径自走了。
沈祁没顾得上招呼他,坐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牵住李眠枫的衣袖:“我们去乘画舫吧。”
他嗓子很哑,眼里有泪,看得李眠枫心很软。
也就没好意思对他说自己晕船。
*
湖上垂柳,一潭碧波,春日好风光。
沈祁问:“为什么江上只有我们一只船?”
被喊来撑船的陈思默默翻了个白眼:因为他家庄主财大气粗。
李眠枫见沈祁站在船头摇摇晃晃,只怕他跌进水里,拉着他一同坐下,靠在自己肩上:“此处船只都由我一位姓游的老友经营,今日正好行个方便。”
沈祁像是已经困了,并没有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只顾着点头,两眼望着湖面发愣。
而顺从的靠在李眠枫肩膀的发顶,也随着他的动作来回蹭过李眠枫的脸颊。少年人的头发既黑且硬,摩擦时带来隐隐的痒意。
小动物似的。
他还是忍不住,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而沈祁的眼泪就在这时流下来。
他之前就哭过,却从没让李眠枫看见。而李眠枫头一次见他哭,就被弄得慌了心神。
沈祁哭也是无声无息,啜泣的声音都听不见。只看到不断滚落的泪珠顺着下巴沾湿了前襟,他身体在极度中微微地颤抖。
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取出此前许叔舟送给他的那壶酒,半数倾洒湖中,余下半数直接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李眠枫没多说话,也并不阻拦,任由沈祁边咳边喝,把那壶酒饮尽抛进湖中。只把一手放在他后心。一面撑住他的身体,一面也防止他酒后落水。
这点掌心中的温热却似给了沈祁莫大的支撑,他抖了一阵,渐渐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反身握住李眠枫的手:
“哥不会突然消失的,对吧?”
分离竟是一件如此值得恐惧的事,哪怕他认识李眠枫还不到一月。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冒犯,匆匆松开对方,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是我酒后胡言。”
李眠枫却笑:“嗯,不怕的。”
这话说得又轻又柔,似乎随时都会被吹散在江风里。沈祁却如同得到了莫大的承诺,用力重复道:“不怕了。”
李眠枫点点头,掏出丝帕,欲帮他把哭花了的脸擦一擦。
船身一晃,沈祁猛地推开他,趴在船舷上稀里哗啦地狂吐。
李眠枫……果断向后退了一步。
下次还是别让他喝酒了。
坐船也算了吧。
撑船的陈思和湖中被惊得跳出水面的鱼对视了一眼,在心里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鱼今天是遭了什么大罪。
作者有话要说:十年修得同船渡(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