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家后，卡拉即刻投入到找工作的行列中。

她先是找了两份工。白天她在商超地底下的仓库清点货物，晚上去一家似乎连营业执照都没有的销售公司给别人打骚扰电话。一整天连轴转，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五小时以内，她依旧没用足够的钱供罗根上正规学校。六岁，罗根急需接受教育。卡拉只好在上班前把他送到一间照明不足、狭小阴湿的教室，和其他营养不良、年龄参差不齐的小朋友一起上课，这是一名无奈成为非法居留者的老师开的黑班。据说他在祖国曾是一名医生。他什么都教，文学、历史、数学、政治……只有他一名老师，租了一间矮小的公寓，生活和工作都在教室里。因此卡拉目前只付得起他了。

除学费外还有房租，购置生活用品也同样要钱。

她和那名老师倾诉自己拮据的生活，妄图他能减一些费用时，老师只回了一句：“女士，我远在国外的小孩能得到你能做的这些，我已经很满足了。”卡拉从此没提过这件事。

仓库清货的工作在冬天还好说，但在夏天，温度不比她在厨房做杂工时凉快多少。半天做下来颈椎和腰椎隐隐作痛，大汗淋漓，肌肉酸胀，即使卡拉此时才二十好几的年纪。

所以晚班能坐在坐垫松软的办公椅上，在自己专属的小隔间里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号码，是卡拉一天的放松时刻。

*

公司规模不大，天花板低矮，吊扇慢慢地旋转，几盏白炽灯冷静地供着光，公司为了缩减费用连多一盏灯也不愿开，每个人在狭小的隔间里对着座机讲着固定的台本。偶有接听的顾客对卡拉破口大骂，卡拉也不顾公司规定，用更难听的词回嘴。

“这时候你得把他们当作NPC才对。”一次，卡拉身后工位上的女孩子把椅子滑到她背后说。“不要太认真，工作嘛。”她眨了眨眼，睫毛闪烁。

卡拉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但是她一头黑色羊毛卷，焦糖色的肤色，眼睛黑亮，让卡拉印象深刻。老板在她新入职、正当众把她介绍给同事时，这个女孩以一种不寻常的炽烈的目光盯着自己，卡拉感到有些不自在，仿佛回到学生时代令人尴尬的自我介绍。不过她们还没说过一句话。

“什么？”卡拉听着令人费解的缩写。

“噢，就是把这个当成一个游戏什么的，电话里的都是假人。”女孩继续增加卡拉的理解难度。

卡拉回以一个假笑，继续投回工作中。

这是她们相识的开始。

凌晨一点，下班时间。不过公司鼓励加班，并且以完成的订单数作为工资结算标准，所以大家下班时间不一，总会有人继续留下来。卡拉出于白天还要上班的考虑，把笔记本、药片和咖啡杯一一装进她的包里准备离开。她听见背后也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

她走出办公室，女孩快步从她后边加速，变成和她并肩走着。卡拉才注意到女孩比她矮一截，年纪似乎不大。她们一起乘了同一班电梯，电梯里一般都有股烟味，此时女孩身上过浓的香水盖过了这阵臭味，卡拉有些感激。

“我叫莓。”卡拉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她匆匆回答：“卡拉。”

“我们应该早些认识的。”女孩扬起脸对她眯眯笑，卡拉注意到她化了妆，但是只画了细长的黑色眼线，内眼角和眼尾都有，有种不属于她年龄的成熟感。

“什么？”卡拉发现自己老是跟不上女孩的脑回路。

“我的名字是莓，所以，你知道的……我的生日是五月，而现在已经六月了，你刚刚错过了我的生日，而我也少了一份礼物！”

莓让卡拉莫名想起了罗根，因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吵着过生日。卡拉自己呢，大概十几年没有人庆祝自己的诞生了，她对此只觉自然，怎么会有人庆祝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她拿出一种哄小孩的语气：“好吧，好可惜。”

电梯停了，但是还没到一楼，顶端的红字跳在了“七”上。她所在的销售公司只租了第十层楼，其余的楼层租给了别的公司，此刻正赶上别人的下班高峰，所以人群簇拥而进，瞬间把电梯挤满。女孩和卡拉之间隔着好几个人。

电梯里升腾起各种不同的体味，卡拉试图抓住女孩的香水味。她转头看向女孩，女孩也看向她，然后她们默契地相视而笑。

把钥匙插进家中的门锁里时，卡拉边转动钥匙边想，或许她今天交到了朋友。

*

莓很有意思——卡拉如此看待她。目前她得知莓已经成年，并非她想象的那样年纪小；她每天会化不同形状的眼线上班，而卡拉觉得她不画眼线时最合适；她做这份工的原因和卡拉不一样，莓是当作兼职，用来解决燃眉的问题。

“你再解释一遍。”卡拉笑盈盈地对她说。

“好吧。”莓把办公椅拉进了一些，她们从讲悄悄话变成了在过道明目张胆地聊天，“我主要在家里接些活，互联网公司的订单什么的。他们给我具体要求，我就给他们编程。写写代码、敲敲键盘，然后他们就给我的账户打钱。”莓用嘴发出了钱进帐的音效，“我还自学了别的，游戏交互，UI设计……”

卡拉催促莓继续说下去，即使她听不太懂。

“还是算了，和女孩子聊这些太蠢了。”

莓俨然一副搭讪大师的模样，把卡拉逗得吱吱笑。

“要不是我电脑坏了，送去修要好几个月，我也不会来打电话的，技术力太低了，多浪费我的才能啊。”莓是夜猫子，通常在晚上办公，如她所说“晚上才是灵感爆发的时刻”，所以她才在电脑维修的空隙来这里上夜班。卡拉好笑地想，敲代码也要灵感吗，不过她不会过问，因为莓做事总有一套自己的小逻辑。

卡拉正想回点什么，办公室经理就横跨在她们中间，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个办公时间大聊特聊的女孩。她们灿灿地回头。

座机响起音乐，卡拉接起电话，她本以为是订单，结果是莓打来的:“你要不要看我用一台座机黑进经理的电脑，看看他平时看什么类型的黄片？”

卡拉笑了，她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把她暂时带离这个世界：仿佛从未有过孩子，一切还年轻，你可以继续闯祸，生活对你还仁慈。接着她们一起下班，一起坐电梯，一起分享莓带来的棒棒糖，然后在街角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