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霎时倾盆而下，雨滴敲着院子里的铁桶叮咚作响。

林风也还没开口，就和张桐一起被老头拽进了小卖部躲雨。

雨帘密成白茫茫一片，水雾将整个太平角盖住了。

风刮倒了小卖部的招牌，带着雨水斜潲进来，淋湿了角落的汽水瓶。

松岛从来不缺风暴天。初夏的风暴还算温和，夏末秋初的风暴天才是灾难，张桐和林风也自小在太平角长大，应对起来早已熟练。

他俩一箱箱往里挪汽水，张老头则慢悠悠去门边扶招牌。

老人家喜欢下雨天，喜欢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睛安静眺望汹涌的海面。他年轻时进过船厂，当过船员，和大海有着深厚的感情。松岛发展起来后，曾经和他一起捕过鱼的老朋友陆陆续续搬离太平角。老头不愿意搬，他说太平角是他的根，到死都要扎在这。

小卖部空闲的时候，张老头就坐在摇椅上眺望海面，不管是晴空万里碧蓝的海，还是波涛汹涌愤怒的海，他都看得安然自得，像看一个老朋友。张海洋，也就是张桐他爸，特意在那扇红漆斑驳的旧窗下，沿着屋檐装了墨绿色的遮阳雨棚。

雷声滚滚，雨水瓢泼，空气中弥漫着雨地独有的清新味道。

张老头倚在竹摇椅上，望着大雨滂沱：“风暴雨后晴空万里，松岛的雾气要散了……”

张桐搬着汽水瓶接了他的话茬：“是啊……裤衩可算是能晾干了。松岛晴了热了，汽水就卖得好了，你说是不是啊风哥？

林风也没说话，只透过来一个眼神。

张桐硬是从中悟出他风哥想说的话，点了点头：“是，去年松岛晴但是不热，爷爷进的几百瓶汽水愣是没卖完，咱们从夏天喝到冬天，我还拉肚子了。”

松岛虽三面环海，但季风气候显著，雨量晴热都捉摸难定。有时晴空万里但温风凉爽，有时阴晴变换，但闷热难耐，而且冬天极少下雪。

张桐说完继续往里搬着汽水瓶，并不指望从林风也那得到回应。毕竟他风哥人狠话不多，张桐早习惯了。

货架后，有人接了他的话。

“松岛夏天为什么不热？”

莫书涵站在拥挤的货架间，身后是白茫茫的雨帘。他穿过小院一路跑来，衣服淋湿了些，头发上缀着雨珠。

张桐：“哟，馆爷你怎么出来了？”

莫书涵：“废话，你们都在外面，留我一个人在客厅，本少爷孤单寂寞冷。”

林风也搬着汽水瓶飘了过去，回了他一个面无表情。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莫书涵总觉得这人知道自己在害怕。

他解释得欲盖弥彰：“声明啊，我可不是害怕——”

张桐在货架旁一箱箱摞着汽水瓶，也不耽误和莫书涵没话找话说:“行啊，馆爷，风哥还说你语文不好，我看够可以的。孤单寂寞冷都会用，阿娇说不定下次就念你写的作文了！”

二中每月一考，阿娇会在试卷里挑出几篇放在班级墙上展览，心情好的时候会在课堂上给他们念出来。她念过很多人的作文，连张桐的都念过，可唯独没念过林风也的。为此，张桐还曾找过阿娇。

当时，阿娇是这样回答他的：“你风哥呢，确实是个奇才，连语文这种不确定性大的考试都能得满分。他那双眼睛啊，别看又冷又淡的，只瞅上那么一眼，就知道出题人在想什么，答案处处落在得分点上，那手好字又能让阅卷老师犯花痴，作文都能不小心给批个满分。你说气人不？”

张桐不依不饶，反问：“这难道不优秀吗？”

阿娇意味深长：“这么跟你说吧，你风哥什么都好，但有一点，缺少灵魂。作文写得冷冰冰，跟个没感情的机器一样。他赢得了阅卷老师，赢不过我这里。”

张桐至今他还为风哥抱不平。

他抱着汽水瓶，摇了摇头。风哥那么牛，连微积分都不学自通，怎么就没有灵魂了？大概是风哥总是冷脸对着阿娇，让她生气了吧……要是能让风哥笑就好了，像小时候那样。算了吧，风哥很少笑，上次他笑……还是去年张桐背着张老头偷拿小卖部的饼干吃，张老头拿着扫帚跟在他屁股后面追的时候。

张桐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自我说服又说不服的时候，莫书涵已经径自绕过两个货架，走向那张矮旧的收银桌。

林风也坐在桌前，低头擦拭着汽水瓶上的雨渍。

落满雨珠的蓝绿玻璃瓶水蒙蒙的，棉布擦拭后，瓶身上映出屋檐下缀满浅紫花苞的无尽夏。

一张精致的面孔越过无尽夏，投在瓶身上，落在他的掌心里。

在凸出来玻璃的映像上，这张脸竟也好看的很。

那张脸低头看着他，没话找话说：“当众读作文像当众被扒光一样，你说是不是啊，林风也？”

林风也将擦好的汽水瓶放回纸箱，又拎起另外一瓶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回了句：“没兴趣。”

莫书涵：“……”

莫少爷此时对于一句俗语感同身受，那就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

他站在桌前自上而下望着林风也，发丝上缀的雨珠不小心滴在了他的腕上。

雨珠晶莹，自带着沁凉的温度贴在肤上。它滴落的位置在腕骨，像那枚褐色小痣的位置。

林风也手上的动作一滞，而后转身从身后的货架上扯了块毛巾，扔在莫书涵脸上。

“别跟水鬼似的站在这。”

毛巾是新进的，淡粉色，带着标签。右下角绣了个圆胖圆胖的小白狗。莫书涵跟狗对视了一眼，觉得狗比人可爱多了。

莫少爷不爽龇着牙，蹭狗毛一样蹭干头发，顶着炸毛问张老头:“爷爷，这个毛巾我用了，多少钱？”

张老头从竹椅上抬头，呵呵笑了笑:“这能有几个钱？爷爷送你了。”

莫书涵知道老人家不愿意收小辈的钱，掏出口袋里金灿灿的卡‘pia’一声怼到林风也面前。

“随便刷，没密码。”

小卖部暖黄色的微光落在林风也脸上，像冷白瓷器上镀了层温润质地的釉彩，说出来的话也十分美丽冻人。

“刷不了。”

“怎么可能？”莫书涵捏起卡片看了看，“我妈每月给的零用钱都在这张卡上了，10万块应该还没花完……”

张桐下巴直接卡在货架里出不来了，人家一个月的零花钱，够他花个七八年了。

啊——这残酷的人间真实。

林风也看莫书涵的眼神跟看个智障差不多：“小卖部没有pos机，刷不了。”

“那我……”

莫书涵盯着收银桌前的微信付款码，若有所思。

他刚回国没两天，对于随处可见的移动支付还没有习惯。他记得张叔给莫琳示范过怎么用微信扫码支付，莫女士深感震撼，转身就教起了他。当时，为了演示逼真，她还微信转给他一些钱……

莫少爷不甚熟练地翻了几个页面，终于看到了‘钱包’里让人感动的余额。

0.01元。

……

妈，在前面输这么零不累吗？！你那么喜欢输零，可不可以把零挪到后面？！

莫书涵生无可恋看了眼天花板，眼睛在小卖部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账本旁边的白色手机上。

那是林风也的手机，莫书涵认得。

据他了解，这部手机昨天靠着十张试卷，至少收入1000元。和0.01元相比，是五个零的距离。

五个零啊！

莫少爷从未感叹过贫富差距，但这一秒，他实实在在想挠人。

“咳咳……”莫书涵握着手机，横在林风也面前，冲他微微一笑，将妲己属性发挥到极致。

“借我点钱吧——”

林风也抬眼，沉默了一会：“有没有人说过你脸皮厚？”

莫书涵与他懒懒对望：“硬要说的话，大概只有你一个。”

“就没有人想打你吗？”

“有是有，但他们都打不过，嘿嘿。”莫书涵晃着手机，笑了笑：“就借毛巾的钱，很快还你。”

莫书涵自觉拿起林风也的手机，加了他微信好友，又把手机塞到林风也手里。

莫少爷一边等着‘天降横财’，一边点开微信界面，给林风也修改备注。林风也的微信名简单直白，就叫‘林风也’。

莫少爷撇撇嘴，觉得还是自己‘莫·拯救世界的王子·天下第一帅’比较酷炫。

省了改备注的时间，莫少爷点开了林风也的微信头像。那是一艘停靠在岸的渔船，船身后是浅蓝与碧蓝相交的海天。

渔船看起来有些年头，船身有几处斑驳锈迹，他眼睛贴着屏幕，看清船身上白漆喷绘的字样‘牵风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