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氏见田家一行人匆匆离去,又后悔得原地跺脚。
她歘的一下爬起身,径直对方淮伸出手,语气不佳道:“银子呢?”
方淮从怀中掏出金子与两锭银子,嘴里关切道:“爹怎么样了?”
孔氏看到那锭金子,双目瞪得溜圆,当即抢过方淮手里的金银。
曹氏见到金银瞳仁微缩,立马走到方淮身边,亲热道:“淮娘,看你在谢家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她话锋一转,一面偷瞥方淮,一面嘴上叹道:“爹一直昏昏沉沉的,吃不进甚么东西,咱家如今也没积蓄,买不起甚么补品,身子自然也不见好转……”
方淮面露担忧,对孔氏提议道:“娘,我们再带爹去一趟医馆吧?”
孔氏闻言一愣,曹氏在她说话前,先开了口:“那肯定的,不过爹这会子还没醒呢,让他睡会吧,我们先理一理定礼,还要留着相看呢。”
此话一出,孔氏立即叹气,怨声怨气道:“田家一家子势利眼!我们真是瞎了眼才同他们家下定!可怜的阿实……”
方淮轻声安慰孔氏:“待阿实出师,定不会愁人家。”
孔氏听到这话,又不由发愁地叹息,愁容满面道:“这个月还没给他师父送礼……”
曹氏心里不免涌上一股怨恨,大弟找了铁匠做师父,二弟在酒楼做伙计,与掌柜之女打得火热。
只有自家二傻子一直卖力气做肩夫!
她内心怨念冲天,面上却打趣道:“真是多亏了淮娘,大弟日后出师定要请淮娘吃一顿好的!”
孔氏眉头皱成八字,斥道:“一家人恁生分作甚么!淮娘往后再嫁人,可不得靠兄弟几个撑腰?”
方淮猛地扭头望孔氏,脱口而出:“我不嫁人。”
“你不嫁人要赖在家里一辈子?”
她见孔氏漫不经心地转身进屋,追进屋内,认真道:“娘,我不嫁人也能挣到银子,为何——”
“那你老了靠侄子养不成?”
孔氏看方淮进来,便止住了藏金银的动作,她不耐烦道:“你若要待在家里,先问过你爹和阿定,他们同意了再与我说也不迟!”
话毕,她便将方淮推出屋子。
“啪!”
方淮还没来得及转身,身后就传来了关门声。
曹氏则一直在院里等方淮,见她出来上前关心道:“你是不是被纪辰伤到了?世上同他一般的男子不多,你别担忧,我到时定帮你掌眼……”
真的不多吗?
方淮抿唇,望着曹氏道:“嫂子,你能不能劝哥让我住在家里?我做厨娘能挣到银子。”
曹氏满口答应,望了眼天色,体贴道:“淮娘,你要回谢家了吧?回去晚了会不会扣月例?”
方淮蓦然惊醒,急急抬眸,见日光西斜,不免大惊失色。
她匆匆行至门口,又倏忽扭头对曹氏认真道:“嫂子,爹劳烦你多多留心了。”
方淮一面抬手擦汗,一面小跑着往谢府赶。
她心里埋怨自己不记时辰,只盼夫人少爷他们别退掉自己……
方淮思绪纷乱,心里焦躁,没一会便看到前方人声鼎沸。
她眉头一蹙,加快步伐,往玉瓮街奔去。
“这谢家真是丧良心!竟然用零陵制香!”
“怪不得隔壁恁久没怀上孩子!定是因伴月香料的缘故!”
“谢家造孽啊!所幸知府英明,将这等奸商抄家!”
方淮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惴惴不安地使劲往里挤。
待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前面时,谢府门口正站着几位身穿官服的衙役。
方淮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呆滞在原地。
一个身量墩胖、年过五旬的男人从谢府出来,他站在门口拂了拂衣袖,随意开口。
“往后谢家再不许卖香料,行了,回吧。”
说罢,他转身上了一旁的马车,想了想又对众人道:“不许闹事,速速散开。”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知府大人无私!咱们萃州城多亏有大人啊!”
“就是就是!不然还不知多少妇人被他们害了!”
夹道百姓情绪激昂,不停地招手挥别知府。
还有不少人对着谢府大门咒骂,更有甚者上脚踹向落在地上的牌匾。
许多妇人啐门怒骂,嘴唇上下蠕动,甚么难听话都说得出口。
方淮见状,愈发心里忐忑,既担心王婶子她们的安危,又不信谢家人会如此不仁。
她盯着残破不堪,写着“谢府”二字的牌匾,打定主意要进府。
日落西山,人群散开,谢府大门上已然落下很多杂乱不堪的鞋印及……涎水。
方淮见周遭无人,便从阴影处出来。
她绕到谢府后门,小声问:“阿康,阿康,你在吗?我是下午出府的厨娘……”
方淮连着喊了几声,门终于开了一条缝。
“方娘子?”
“正是,快让我进去。”
阿康看清方淮的脸后,一边开门,一边疑惑道:“你怎么敢回来?今日府上发生了甚么你不知晓吗?”
“自然知道,王婶子她们可好?”
阿康顿了顿,蓦然叹气,语气平平道:“少爷放了王婶子他们家去。”
方淮松出一口气,望着他疑惑道:“你叹气做甚么?”
“你们没有签卖身契的,自然无事,但我们这些下人可就难了。”
“有何难的?偌大的谢府还养不起你们?”
阿康摇头,面无表情道:“谢府不给制香,怎么挣银子?又怎么养活下人?”
方淮不知为何,蓦然念及谢易那张脱俗潇洒的脸……
她不禁安慰阿康:“少爷说不准会有法子……”
说起少爷,阿康愁绪又重了些许,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如死灰道:“府上也就是少爷制香了得,如今不能制香,还能有甚么挣钱法子?”
方淮抿唇,勉强宽慰道:“阿康,谢府有此基业,必然不会让我们饿肚子。我还需看看夫人,先走一步。”
行至灶房,天色已暗,方淮望了一眼周围,竟无一处是亮的。
她沉思片刻,往正院走去。
“你回来作甚?”
一道忽而响起的男声,惊得方淮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极快得后移数步。
“如此惧怕,还进府做甚么?”
方淮这才察觉此人是何人,她舒了口气道:“少爷,黑灯瞎火的你在这儿做甚么?”
谢易沉默地坐在石凳上,全然隐入阴影中。
夜色弥漫,一片寂静中,微风拂过树叶,带起阵阵“沙沙”声。
方淮倏忽发觉,此时已近戌时。
她又开口问:“你们夕食用了吗?”
话音刚落,她的对面便传来了“咕噜”声。
方谢二人双双愣住,谢易率先起身出声:“先去给爹娘他们做些吃食吧,清淡些,劳烦了。”
方淮后知后觉的笑了笑,她摸黑走进灶房,点上蜡烛开始洗菜。
三刻钟过去,她拎着四层高的食盒,快步走向正院。
离正院近了,方淮才看到远处的点点烛光,她心里松口气,紧紧捏住食盒提手的手微微放松。
周边昏黑不见五指,幽深不见底,自从进谢府以来,她头回觉得这儿静得胆战……
方淮不由自主地又加快了步伐,疾步行至正房门口。
她伸手刚碰到帘笼,一道身影便从里往外匆匆掀帘笼。
方淮忙避身躲过,护住了手上的食盒。
“你——方娘子?”
黄沙蹙起的眉头舒展,她望着食盒,吐出口浊气,庆幸道:“好在你送了吃食来,快给我吧。”
方淮迟疑了一下,将食盒递给她,问:“老爷回来了吗?这里有四道菜不知——”
“你不知吗?”黄沙见她满目迷茫,草草解释,“知府大人下令香铺永不许开门,老爷便昏了。”
黄沙轻轻叹气,疲惫地揉了揉脸,接过食盒,倦怠道:“你回去催催王婶,府里上下都在等着吃饭。”
方淮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从今日起要顶上王婶子了。
前两日一直是王婶子为他们做吃食,自己只需为夫人三人做菜肴……
“哐当——”
“啪——”
碗碟刺耳破碎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方淮吓得一哆嗦,扭头看向正房。
她站在原地,迟疑着进不进去帮忙。
里面隐隐传来丫鬟慌乱走动,收拾残局的声音。
过了半晌,才有一道轻柔的女声开口说话。
“……可需叫少爷?”
“……”
方淮等了一会,见没人出来,便转身回了灶房。
“……真会让我们出府吗?”
出府?
方淮眉头微蹙,转头望向声源。
天色昏暗,她眯着眼,借着一缕月光,才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并肩同行。
“……还是说得上话的……”
方淮见两人往自在居走,踌躇片刻,还是转了身向灶房走去。
少卿,两人进了自在居。
望远见老妇人一惊,忙上前搀着她道:“嬷嬷,你怎么来了?”
“老奴来看看少爷,老爷和夫人都——唉……家里还是要少爷撑起来啊!”
老妇人摇头叹气,语气含着一丝无奈。
“少爷他正在——”
“妈妈,你怎么来了?”
谢易在里面听到熟悉的苍老女声,三步并两步地走出内室,见到老妇人又惊又喜。
他忙请老妇人进屋坐下,笑着道:“妈妈,你身子可好了?新药丸可吃得惯?有甚么不好的定要与我说。”
老妇人望着谢易赤忱清澈的双眸,欲言又止。
望远适时递上一杯茶水,弯腰放下道:“嬷嬷喝茶。”
谢易见状启唇又合上,他略微歉疚道:“今日府上太乱,下回妈妈过来我再差人做些绿豆糕与你。”
男人暗地里扯了扯老妇人的衣摆。
老妇人念及家中才过一岁的独孙……及知府大人周身散发的唬人气息……
她一咬牙,开了口:“老奴能安稳活到这个岁数,全然凭仗夫人与少爷。”
“妈妈,千万别这么说,当初若非你不顾安危下水救我,我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谢易目露愧疚,轻轻道:“若非救我,妈妈身子也不会如此薄弱,至今还需用药……”
老妇人浑浊的双眼沁出泪水,她掩下五味杂陈的心绪,颤颤巍巍道:“这是老奴该做的!换做小力,他也会如此!”
一旁的男人用力点头,好似愈使劲便是对主家愈忠心……
谢易不置可否,微微颔首。
老妇人见谢易不搭话,只能主动出声:“少爷,你肩上担子太重了,老奴想为你分担却无从下手啊……”
谢易默了一瞬,抬眸望老妇人道:“妈妈在府上颐养天年,我便安心了。”
“当年少爷刚出生时,才多点个大?只有老奴两个手掌大!那时抱着都不敢使劲,大夫都说——”
“妈妈,有甚么事不妨直说。”
谢易终是没有忍住,他直直望向老妇人,坦言道。
老妇人倏忽缄口,男人瞬时垂首,双双躲闪不敢看向谢易。
谢易顿生烦躁,他瞥心虚的王力,直言:“王力,你说。”
男人慌乱地望向老妇人,张嘴又闭上,竟紧张得说不出一个字。
老妇人恨铁不成钢,她连忙落泪哽咽道:“少爷……老奴夫婿早逝,若非进了谢府也没法拉扯小力长恁大,他身下只有一子,上个月才满一周,他娘却要和离……”
谢易敛眉,闭了闭眼,忍耐道:“有甚么需谢府相助?但说无妨。”
老妇人站起身子,作势跪下。
谢易起身搀扶住她,制止了她的举动,他不解道:“妈妈,你这是作甚?”
老妇人老泪纵横,涕泗横流,她双手握住谢易,眼里满是愧疚。
“少爷,老奴豁出老脸——你、你就当是老奴这个快要入土的老人家,最后一个祈求吧!”
她一狠心,继续道:“望少爷能放小力一家出府!小力媳妇娘家弟弟念了书,说甚么都不肯让她为奴,执意让她和离!”
谢易扶着她的手骤然松开,他垂眸掩下眼中情绪,过了半晌,才开口:“我知了,会让望远安排。”
男人喜极而泣,他全然没想到说动谢易竟如此容易。
老妇人心里悬着的石头,也终于踏实放下了。
她面上滴水不漏,含泪道:“少爷,我们即便出府,也是谢府人,你若是有甚么难处,只管告诉老奴,我们一家定会全力相助!”
谢易神情平淡,望了眼窗外漆黑一片的苍穹,叹道:“妈妈,天色已晚,您早些歇息吧。”
“少爷——”
望远气喘吁吁地拎着食盒,喘着气道:“方娘子说——她不会做绿豆糕,只会绿豆沙。”
老妇人略感惭愧,她连连摆手道:“绿豆沙望远你留着喝吧,都到这个时辰了,老奴也该睡了。”
“妈妈,您慢走。”
望远挽留的话刚含在嘴里,便被谢易的话堵个正着。
他奇怪地回望谢易,见他神色平常,一动不动,愈发觉得怪异。
“绿豆沙给我瞧瞧。”
望远打开食盒,将绿豆沙拿出。
谢易瞥到里面还有一碗金灿灿的饭,当即指着问:“那是炒饭?”
望远不假思索道:“方娘子做的炒饭可好吃了!奴刚刚等绿豆沙时,尝了一口,那真是人间美味啊!”
此话一出,便唤醒了谢易因迟迟没有进食而瘪下的肚子,一阵咕咕声又响了起来。
谢易嗅了嗅炒饭的香味,喷香的炒鸡蛋与肉丝的香味缠缠绵绵,勾得他不住地咽口水。
他深吸一口气,脱口而出:“我要吃炒饭。”
“啊?”望远颇有些不乐意,他努力劝道,“少爷,你且等等,方娘子正在为你做炒菜呢,这些炒饭都是给我们下人吃的——”
“少废话!大不了待会——我拨些菜给你吃!”
望远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老实地将那碗在他眼里冒着金光的炒饭双手奉上。
谢易看着望远委屈巴巴的眼神,心软道:“你去匣子里拿个金——”
他猛地惊醒,自嘲笑道:“我怎么忘了谢家如今别说金子,便是银子也拿不出多少了……”
谢易蓦然没了胃口,他放下筷子,喃喃自语:“怪不得奶妈都要为自己儿子另寻出路……”
望远见谢易迟迟不动筷子,试探道:“少爷,你要是不吃,我吃了?”
谢易随意点了点头。
望远险些原地欢呼雀跃,饿了大半天总算能吃上了!
没一会,炒饭便被他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望远满意地摸了把嘴,他吃完碗里的,又念着“锅里”的绿豆沙。
“少爷,您今日累坏了吧?奴给您按摩!”望远讨好地捏了捏谢易的肩膀,小心道,“少爷,奴能吃那碗绿豆沙吗?”
谢易思绪回笼,他扭头看到那宛如被洗过的饭碗,嫌弃道:“这碗你上嘴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