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尝尝绿豆沙。”
说罢,谢易也不管望远反应,他拿过瓷碗,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翠色放入嘴里。
绵密的豆沙在嘴间弥漫开来,满口清甜。
偶有一粒完整绿豆留于唇齿,他轻轻一抿,细腻的绿豆沙瞬时在嘴中流淌。
谢易心中积攒的郁气,竟消散了些许,他几口便吃完了绿豆沙。
“去灶房看看,吃食有无做好。”
“望远——”
谢易刚吩咐完,一道轻柔的女声便忽而在屋外响起。
望远看着他,猜道:“少爷,应是方娘子送吃食来了。”
“请她进来。”
女子拎着一个三层镂空漆器食盒,徐徐进门,对着他垂眸行礼。
谢易坐在文椅上,由上及下地俯视着她纤长眼睫。
这位厨娘,他从没看过她的眼眸,偶有的慌乱对视,也被其极快的垂头而打断。
他扫过厨娘挽起的发髻,显然她正是世人推崇的良家妇女,然对他而言,这等人与死物有甚么区别……
“少爷,您的饭菜再不用要凉了。”
方淮将食盒递给望远,见谢易久久不语,便开了口。
“府里现今如何你也知晓了,你可要出府?”
方淮抬头极快地瞥了他一眼,垂首道:“月例既已拿回,自然要履行诺言。”
谢易也不意外,他神色如常,直言不讳:“那锭金子是我为杨致远所做的弥补,并非月例,你无需因此而认为自己该担起责任。”
方淮迟疑,踌躇了一会,见谢易静静的等自己说话,才坦言:“他的言行无需您来肩负,这锭金子是我提早拿了月例。”
谢易沉默一瞬,又道:“府里情况你也清楚,我日后恐是发不出月例。况且……往后定还会有人来谢府唾骂,如此,你也要待在此处?”
方淮毫不犹豫地坚定点头。
谢易呼吸一窒,接着问:“你不相信知府大人的话?”
方淮头低得更深了,她缄口不语。
“你当真不走?”
“待时候到了,便走。”
谢易胸膛起伏了一下,似在叹息又像在庆幸……
“望远,送厨娘回去。”
望远见谢易起身回小书房,挠头疑惑自语:“少爷这是怎么了……”
方淮望了眼桌上的菜肴,又抬眸瞥谢易的背影,最后对望远道:“这几个菜他若不吃,你吃吧,别浪费了。”
望远闻之喜笑颜开,嘴上连连夸赞方淮的灶上手艺。
说话间,阿康在院外喊望远。
没一会儿,望远便拿着一个墨色布袋去了小书房。
谢易捏着杨致远偷摸递出的信纸,久久无言。
信里的内容,彻底断绝了他制百濯香的念头。
杨致远明确告知他,知府已下令阻拦谢家制香,他们这些卖散料的更是收到了官服文书,知府定然还在盯着谢家。
他爹对他看管得紧,不让他出杨府,这信还是他绞尽脑汁,贿赂倒夜香的下人才送来的。
他实在没法子给他送香料,只能将在西域收到的稀罕物赠之。
谢易吹灭蜡烛,阖眼靠在椅背上,整个人与黑沉沉的书房融为一体……
——
翌日清晨,朝云叆叇,晨光熹微,鸟雀醒来展喉,妄图唤醒人间……
往常早已忙活开来的谢府,如今只有旺盛的桃花在尽情地伸展腰肢。
而树下繁忙的下人,却浑身散发着压抑与沉闷。
“少爷叫我们去堂厅做甚么?”
“定是让要我们妥帖照顾老爷和夫人……”
“唉……老爷倒了,夫人也神志不清了,只剩一个混不吝……唉……”
一个醒来便没说过话的丫鬟,蓦然开口:“说不准是要发卖我们。”
“啊?不可能!少爷绝不会——”
“谢家都这样了,除了发卖我们,还能怎么过活?”
此话一出,吵嚷不停的声音当即沉寂,只余枝头叽叽喳喳的声响。
一个丫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正要出声——
“卯正一刻到,速来——”
丫鬟们听到黄沙的呼喊,陆续起身,跟着黄沙往堂厅赶。
她们到了才发觉,府里上上下下的奴仆,都在堂厅。
几人面面相觑,站在角落,心里愈发忐忑不安。
“人到齐了吗?”
望远点了点男仆从,应道:“男仆们齐了。”
黄沙行礼,回道:“丫鬟们齐了。”
谢易轻轻颔首,目光缓缓扫过立在堂厅的下人,神色平淡,语气和缓。
“昨日发生的一切,诸位都有所了解,今日请大家来此,只为一事。”
“府上为香铺再次开门经营,投入大量银子……如今香铺永久关门,”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还在想对策,不知何时能东山再起。”
谢易徐徐起身,淡淡开口:“若是你们中有人想出府,向前走一步即可,我会将卖身契与你们。”
话音刚落,便有几道克制的倒吸凉气声响起。
谢易说罢,揭开盖在桌面上的缎子,亮出上面银晃晃的宝物首饰。
底下人情不自禁地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谢易全然不管,只自顾自的说话。
“你们当中有的在谢府做了半辈子下人,有的才进谢府没几日,但不论哪个,只要为谢家做了事,我都承情,奈何谢家——”
他止住话头,垂眸抚过一众玩好,惋惜叹道:“可惜府上银两所剩无几,只有这些小玩意儿还拿得出手。”
随后望远拿出一叠信,分成三份放在桌上。
谢易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不咸不淡道:“你们拿着我的信去漳文街杨府、兴先街杜府,及行暙街孙府,都能找到活计做。”
话毕,堂厅忽地鸦雀无声,下人们均是一副讶然吃惊的模样,无一人开口说话,似是在努力理解谢易这番话语的意思……
“你呢?走不走?”
谢易直直盯住离他最近的方淮。
“我走!”
方淮还未出声,之前拦住谢易的丫鬟便果断开了口。
她一路小跑,抽走了谢易写给杨府的信。
谢易见之大笑,拍手祝福:“好!那我祝你早日如愿以偿!”
他一直沉闷的心绪,终于得到了一丝舒畅。
“你随意挑吧,”他见她挑了一个金镶玉的发冠,摇头笑道,“你眼光倒是比不得性子。”
望远将卖身契递给丫鬟,见她怔在原地,道:“你发甚么愣?还赶紧不去杨府?若是其他人去了可得抢那些清闲活计了!”
丫鬟如梦初醒,当即奔向谢府大门。
谢易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含笑呷茶。
一个时辰过去,堂厅只余下两个年老仆从。
一个是修剪花枝、洒扫院子的老仆妇,一个是喂养马匹、打扫马厩的老男仆。
谢易又问了两人一遍,见他们执意不肯离去,便又抛出一个决定。
“我打算搬走,将谢府卖出去。”
然此话说完,并无一人反驳。
只有那两个老仆,认真向他祈求。
“能否让老奴带走几盆花卉?”
“少爷,留下乘风吧……”
谢易沉默几瞬,望向方淮道:“如今府上,只有我娘从娘家带来的几个下人,以及你们四个,且我们搬进的宅子是一进院子,你还要跟着谢家吗?”
方淮依旧毅然点头。
望远都看不下去了,他一边收拾桌上的物件,一边无奈劝道:“少爷,你有这个说话工夫,还不如回屋收拾行李去。”
方淮见谢易走了,对望远疑惑道:“少爷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手艺差,吃不下饭?”
望远耸肩,亦是困惑不解。
“少爷是担心自己没法让谢家再起来,想劝你走啊。”
老仆妇在一旁笑呵呵道:“少爷从小就赤忱,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没变啊……”
方淮面上泛起微笑,心里却不大赞成。
虽说他赶走了那色胚,还善待了府中下人。
但所谓臭味相投,他那些琢磨不透的心思谁知道呢?
“姑娘,你可有空闲?来帮我挑些花卉吧。”
方淮望了眼廊上沙钟,点头应允。
老仆妇对着后苑里的各类花卉如数家珍,身上的那股精气神,使之神采奕奕,好似一下年轻了十来岁。
方淮不禁想起了自己师父,她也是极其喜爱做菜,每每站在灶台前,双目便会焕发出抖擞光芒。
如同一个十几岁正在专心致志放纸鸢的少年……
“姑娘?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方淮回过神,见她一脸担忧,赶忙解释:“无事,婆婆,我……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老仆妇看她面上弥漫着哀伤,心里顿时了然,她转而道:“姑娘以往可种过花?”
方淮摇头,她伸手,望着上面的老茧,道:“我的手一直在灶台上忙活。”
“那姑娘喜欢花吗?”
方淮点头,立马又摇了摇头,她歉疚道:“府上只我一个会下厨的,种花恐是——”
“咚咚——咚——”
后门忽而响起叩门声。
方淮心里迷惑面上警惕,老仆妇倒是淡然从容地上前开了门。
“婆婆——”方淮连忙制止,她担心道,“若是那仇恨谢家的——”
老仆妇愣了愣,轻松一笑:“两短一长的敲门声,是熟人上门。”
这下轮到方淮呆滞了,这敲门声竟还有讲究?
婆婆望着门口陌生的女人,问一旁眼熟的丫鬟道,“这位是?”
“婆婆好,奴家是湘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