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夜莺啼绿柳,皓月醒长空。
这日入了夜,南山楼高立于萃州城内,四层高的楼宇显赫醒目。
楼阁外罩着朦胧细纱,织金纱随风飘动,似流动的金色溪流……
南山楼后方的一处小巷,一个女人正弯腰低头,摸索往前走。
“哎哟——哪来的石子——”
一道低低的抽气声响起,女人吃痛得不住叫唤,嘴里一直嘟哝。
“就连石头都来碍事!天杀的寺庙,个个都要香火钱,说是身外之物,一看见银子眼都在放光……”
女人一边怒骂唾弃,一边咬牙恼道:“虚伪之极!徒有名声!”
她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忿忿走到拐角,蹲下从衣袖里掏出一叠纸钱,堆在角落。
她一面聚拢纸钱,一面拿出火折子。
“老方啊,不是我不愿去寺庙,是他们太势利!咱没必要去那劳什子的庙!”
女人忽地扶墙沉默,而后又低沉道:“我带你来这儿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南山楼……”
此人正是方淮之母孔氏,她点上火,又郑重的拿出怀里叠得整整齐齐的破烂泛白男装。
她双手合十嘴上喃喃自语,极罕见的,孔氏脸上竟带了浓重的愧疚。
孔氏一手扔纸钱,一手掩面而泣,语气居然含着浓浓悔意:“老方啊!那日我真是……真是……”
“真是失了手!我也不想的!你躺床上哪日不是我伺候你?你偏还要泼脏水……说我偷人……”
“没良心!真没种!你就不是个男人!”孔氏捶着自己的胸膛,忿忿不平又懊悔不已,她不禁哽咽道,“大……大夫才刚过来……你、你就……”
“你怎么走得那样快!”
孔氏呜咽抽噎,面埋在衣衫上止不住地流泪。
隔了好一会,她才又抬起头,苦恼嘟哝:“老方啊,咱庆娃咋不愿念书呢?我可就指着他考个举人,带方家去京城呢!”
“你可得保佑庆娃啊,实在不行,那、那就保佑纪辰吧……”
躲在暗处的方淮悄悄迈步,逐步离开这个方永祥生前最爱的小摊后巷里。
在方扬定成家前,方永祥极爱坐在南山楼边的小摊上小酌一杯。
不为别的,这儿既能依稀听到南山楼里传来的丝竹之声,又能瞧见的南山楼一隅。
许是他在这儿能透过楼里那抹隐隐绰绰的浓艳重彩,幻想他在里面的样子……
一刻钟前,方淮正静静立在这儿,站在她爹的摊子后巷里,呆呆的昂着头,痴痴地望那热闹繁华的南山楼。
今日离方、纪两家的亲事仅剩一日。
她脑海里的念头杂乱不已,这几日她总是在胡思乱想。
有时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方淮小时常来这儿喊方永祥回家,但自从方扬守出生,他便来得愈发少了……
她垂眸抿唇,拭去眼角的泪珠,抬眸前方摊子上忽明忽暗的灯笼,只觉自己与那将灭的烛火一般了……
有时想起静无主持的那番不明所以的话……
“命由己造……”
“种何因结何果。”
静无含笑的脸庞、犀利的双眸、友善的话语……无一不回荡在方淮的脑海里。
她猛地闭上眼,手抓紧身旁的土墙,身子隐隐颤抖。
到底要如何?究竟要不要——
“哎哟——”
好熟悉的声音……
方淮下意识闪身躲到隔壁一处坍塌的土墙的,她蹲在那堆土块上,静静听着女人的哀泣与祈愿。
直到孔氏说到纪辰,她俶尔失了兴致,悄声离开了方永祥一直遥望南山楼的地方。
——
“咚咚咚——”
“咚咚咚——”
“叫魂啊!这时候来干啥啊!”
一道沙哑含糊的女声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她呆愣的看着门口的方淮,揉了揉眼,满脸疑惑道:“你哪个啊?我咋没见过你?”
方淮亦怔了一瞬,随即扭头看了看门口,顿了顿,恍然意识到谢家已然搬了家。
她愣愣的看着地面,倏忽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抱歉,我找错了地儿,叨扰了。”
方淮拿出衣袖里的碎银,舍了一块给女人,权当赔礼。
“滴答——”
女人望着手里的碎银,心里窜得奇高的怒火好似被忽然落下的雨滴一下浇灭了。
“滴滴答答……”
雨水似乎在不经意间偷偷加大了攻势……
方淮躲在一处屋檐下,伸手接雨,一滴雨从飞檐滑入她的手心,一丝凉意自手里传入心间……
她盯着那滴渐渐消失的雨水,静静地想,也许这是老天爷在留她……
“阿嚏——”
徐氏揉了揉塞住的鼻子,忙灌下一口热水,又乐此不疲地跟在纪辰身后劝说。
“阿辰!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唐家可是有足足五百亩地庄子的大户人家!”
徐氏兴奋到不能自已,她激动地摇着纪辰的肩膀,热烈道:“况且他家还只有婉娘一个!虽说唐秀才要你养老,但那可是五百亩田地啊!”
她死死掐着纪辰的手臂,双眸盯着纪辰不放,只等他点头答应与婉娘的亲事。
“那与我无关。”
“啪——”
徐氏眼瞪得凸起,胸脯起伏得厉害,纪辰微微侧过头,脸颊泛着红,上面隐隐透着四根手指印子。
她高举着方才打过纪辰的手,迟迟没有回神。
“娘,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出门了。”
纪辰好似甚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只张嘴对徐氏淡淡道。
“你!”徐氏心里刚升起的一丝后悔,极快地消失不见了。
她一咬牙,发狠道:“你别以为我真拿你没辙!京城回来我见你整日阴郁,才由着你一段时日——”
徐氏见纪辰古井无波,咬牙切齿道:“我明日便去方家退亲——”
纪辰手搓了下衣角,过了一瞬,他沙哑出声:“她娘不会应下的。”
“哼,她敢!”徐氏成竹在胸,她自信道,“你可是举人老爷!她敢不听我的?”
纪辰悠悠抬眸,他凝视徐氏,忽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淮娘……是不是真的不愿嫁纪家?”
“她哪——”徐氏刚想反驳,转念一想,这不是助长阿辰的娶那贱货的念头吗?
“她真不想嫁你!”她想了想,谈及上回方淮的话,“她还让我去唐家提亲呢——让我趁早去呢!”
纪辰幽幽叹气,沉默着转身离开了。
徐氏立马走到门口,目送他,直到看不到纪辰的背影,她才关门向方家走去。
半晌后,徐氏趾高气昂地离开方家,方家则传来敲敲打打的声响。
“都说了纪家高攀不起……”
“屁!你恨不得自己嫁过去!”
“行了行了!叫外人瞧见丢死人了……”
好不容易才歇了一阵,便又响起了咒骂、扭打声……
“不错,这锭金子是给你的。”
谢易在屋外听着方家鸡犬不宁的响声,颇为愉悦道。
唐宁婉乐呵呵的接过金锭,她摸着金子,笑得愈发开怀了。
“太好了!这下我们有银钱开香铺了!”
而唐宁婉正是湘芬从满春阁带出来的丫鬟。
“那秀才呢?这锭金子还没给他。”
“他?”唐宁婉不屑一笑,轻嘲道,“他嫌甚么铜臭,那回见了徐氏一面,便连夜家去了!”
“他回晏都了?”谢易见她点头,拧眉不解道,“那他只拿了那十两银子?”
“那可不?真是傻子!蠢得发笑!”
谢易将另一锭金子扔给唐宁婉,随意道:“那这个也给你了,辛苦你替他打圆场了。”
他对着身后的小厮嘱咐:“你跟着她回去,贴身保护。”
话毕,谢易转身离开,而唐宁婉则在手忙脚乱地接半空中的金锭。
她一手一个金锭,傻乐着喊道:“谢少爷!你往后再有这等事,可以定要叫我啊!我绝不二话!”
谢易挥了挥手,心想哪里还会有这种事情?这已是最后一次了。
他马上就要破晓,迎来天明了!
方家附近的福禄客栈。
“少爷,牛媒婆已经在隔壁候着了,甚么时候让她……去方家?”
望远打开门,看着正冠佩玉的谢易,沉默了一瞬,又问:“不如奴给牛媒婆喝杯茶?”
“嗯嗯,极好。”
谢易正照着望远方才才买回的铜镜整理衣襟,他根本没听清望远说的甚么,只嘴上随便敷衍了一句。
望远与之相处多年,自然听出了谢易的应付,他不禁撇了下嘴,关上门去找牛媒婆。
“诶,望远小哥——”
牛媒婆忙凑近正在倒茶的望远,小心翼翼打探道:“我去方家,可有甚么忌讳?”
“忌讳?”望远困惑地看着她,无奈道,“你是媒婆,难道不知要说甚么?”
牛媒婆瞥了眼隔壁,极为谨慎道:“虽说是谢夫人让我过来,但谢夫人未曾和老婆子说方家之事,她让我听少爷的,这话听着,似是有甚么需我留意的……”
望远愣了愣,随即顿悟,夫人应是在照顾老爷……
自从谢易坚决要娶方淮的那日起,谢衡便越来越憔悴了,日日在谢易身旁晃荡,给他看自己虚弱的身子……
直至谢易那次家来,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日窝在书房,不吃不喝,这才治好了谢衡的“病”。
然而谢衡的“病”谢易能治好,但谢易的心病,谢衡夫妻却束手无策。
他们俩甚至没有望远点子多,在两人一个急得只会原地打转,一个慌得烧香拜佛时——
杨致远携湘芬上门了,经过,小半个时辰的交谈,谢易知晓了方淮找过湘芬。
他也知晓了方淮为违背她爹遗言所做的努力——通过外力乃至他人来忤逆遗愿。
谢易虽然不懂方淮为何要如此拐弯抹角,也不明白她对自己的一些举动,但她是方淮,是那个被道义桎梏,却也在尽力改变的方淮。
他确定方淮不愿与纪辰成亲,并为之努力后,他笑了。
即便自己还是不清楚那回方淮所言,也不懂得她为何恼火,但至少,他们都不愿方家与纪家结亲——
况且,他不信方淮会忽然间厌了他。
谢易还记得,他试探方淮的那次,她虽然呆滞讶然,但眼底的轻松与愉悦,却不会骗到他。
“……少爷?少爷?”
谢易从铜镜中回过神,他目光移开了头上那支与他给方淮相近的玉钗,垂眸开口:“有何事?”
“这都过去半个时辰了,牛媒婆甚么时候去方家?”
望远望了眼那面铜镜,微微摇头,无声叹气。
这都是少爷今日的第几回失神了?果真是人为悦己者容啊……
“这就去,我跟她一起。”
说罢,谢易便起了身,他一身暗紫色细花纹杭绸直裰,袖口处绣着枝枝梅花,腰间配有玄色白玉腰带,并坠着暖玉麒麟。
诗句来自《五绝·小满》,作者:宋·欧阳修 。
小说进入尾声了……
第51章 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