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加糖(40)
顾千俞的车很干净,内饰简约,压根儿没看到任何花里胡哨的物件。整个中控台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抽纸盒。
就跟她这个人一样,简单到极致,纯粹到极致。
越是纯粹的人越是随性,她做任何事都不受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计得失,亦不问将来,只活在当下。
以至于章秋白一直认为她这个人没有心。
两年前主动招惹,很快又抽身离开。
两年后重逢,她一次次有意无意地靠近,却又从不交心。
她的目的始终很明确,她只想玩玩而已。
过不去的是他,是他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章秋白的目光停留在女孩白皙红润的面颊上,心中复杂情绪交织,面上却不着痕迹,不辨喜怒。
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该拿她怎么办?
“东西还我。”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低沉的声线终于刺破了车厢内长久的沉寂,同时也敲击着顾千俞的耳膜。
她本能一愣,诧异地回望章秋白,脱口而出:“什么东西?”
这人一上来就找她还东西,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关键是她还他什么呀?
男人拿眼觑她,眼神锐利,锋芒外露,分明看透了一切。
她在他面前就是透明的。
细长手指轻轻拂过西装裤顺滑的面料,章秋白不紧不慢道:“顾千俞,你这人是不是永远都这么会装蒜的?”
顾千俞:“……”
顾千俞一头雾水,“我拿你什么东西了?”
他薄唇微启,吐字清晰,“打火机。”
遭了,被发现了!
顾千俞头皮一紧,心里咯噔了一声,知道自己东窗事发了。
一开始是真不知道,现在是不得不装蒜了。
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一本正经撒谎:“什么打火机?我不知道啊!”
闻言,章秋白声带震动,滑出一声闷笑,整个五官都柔和下来。
他就知道她会装死。毕竟她熟门熟路,也不是第一次了。想当初装不认识他,一口一句小叔,叫得比章继这个亲侄子还殷切。
指骨微动,他松了松右手,出其不意地抓住顾千俞的手腕,指尖慢悠悠往她手腕划了一圈,刻意放慢语速缓缓道:“放在玉镯旁的那只打火机,我从悉尼带回来的,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他现在耐心十足,有的是时间和她耗。
他指尖的温度很低,微微凉,却像是一团火,炙热无比。顾千俞明显感觉自己的手腕烧起来了。
她惊得一动不动,全身僵硬。
“我没拿。”她偏过头,避开他迫人的视线,决定耍赖到底,就是不承认。
他能奈她何?
章秋白话锋一转,“无所谓,你想留着就留着吧!”
顾千俞:“……”
“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拿那只打火机?据我所知,你又不抽烟。”
顾千俞嘴硬道:“都说了我没拿。”
“我家卧室只有你进去过,不是你还有谁?难不成打火机会自己长出腿跑了?”他一语道破她的谎言。
顾千俞:“……”
他根本不管她,自说自话:“光拿一只打火机有什么意思,你倒是把玉镯一起拿走啊?我两年前送出去的东西,你现在又费尽心思还给我,有意思吗?”
顾千俞:“……”
章秋白接连抛出问题,顾千俞居然毫无招架之力,她一句话都接不上。
而他似乎根本没打算让她接话,他只顾自己输出,像是问责,似乎又像是发泄。
“我还是那句话,你和阿继不合适。”他终于松开她的手腕,慢条斯理地收了尾。
车外天色擦黑,车内没开灯,中控台上的按钮于一片混沌不明的光线下发出一道道幽暗冷光,扑打着顾千俞没什么情绪的瞳孔。
她的脸倒映在车窗玻璃上,很像一幅线条凌乱的速写画。
目光凝滞数秒,她顺势接话:“那在你看来,什么才是合适?”
章秋白扭头回望她,逐字逐句解释:“彼此相爱,且爱得炙热而坚定。”
“阿继没那么爱你,所以他不适合你。”
他看出来了!
顾千俞心头一跳,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对方。
她这么卖力演戏,自认为演技天衣无缝,骗过了所有章家人,现在竟被章秋白看出来了。
薄唇微动,她想说点什么,对方却径直拉开车门下了车。
——
这次顾千俞终于见到了章继的父母,以及章家老二章郁疏。
在悉尼读研时,她和章继的母亲郭美萱女士对过视频。视频里郭女士保养得当,风韵犹存。
今天见到真人,气质更是雍容华贵,让人惊艳。她穿一件金棕色皮草外套,内搭黑色针织连衣裙,配上同色围巾,尽显贵妇优雅和风情。
手腕间戴一支祖母绿玉镯,胸前挂一串碧玉项链,行走的两套房。电视剧里的豪门阔太从此有了脸。
章继的父亲章庭方最像章老爷子,他西装革履,面容严肃,不怒自威,一副上位者睥睨天下的姿态,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至于章郁疏,他肖母,五官精致,端方儒雅,很像旧时的书生,一身书卷气。颜值和气质,同章秋白难分伯仲。
章秋白眉眼冷肃,漠视一切,眼里难有众生。这位章家二公子却生了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气质敦厚随和。
章家人,个个人中龙凤。
在这里,只有顾千俞是外人。
不过章家人对她这个外人倒是很热情,嘘寒问暖,生怕冷落了她。
当然有个人是例外。章秋白面色寡淡,难有笑容。
这人向来如此,顾千俞早就见怪不怪了。
刚才他在车里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她总觉得他留了话没说完。细细回想,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反正她一直都读不懂他,她选择自动忽略。
顾千俞对谁都笑,笑了一晚上,脸都快僵掉了。
本该是其乐融融的一顿家宴,因着章老太太的病情,大家伙都有些食不知味。
老太太更瘦了,两腮突出,眼窝深深凹陷进去,只剩一具皮包骨,毫无重量。她站在那里,似乎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
不过精气神倒是很足,对小辈们笑脸相迎,和蔼可亲。
一桌子美酒佳肴,为了照顾顾千俞的口味,厨师特意烧了几道赣菜,鲜香刮辣,通红一片。
平时无辣不欢,吃碗馄饨都得拌上两勺辣椒油。这会儿这些辣菜吃进嘴里,却没品出什么味道来。只感觉胃里火辣辣的,一阵一阵刺激的灼烧感,烧得她心慌。
她突然吃不了辣了。
偏偏章家人还在热情招呼她动筷子。她笑得牵强,又往嘴里塞了好几口。
随后背过身猛灌了大半杯橙汁。
这才暂时缓解了口齿间的辛辣。
再转头,发现自己眼前那几道通红的菜品已经被转走了,转到了章秋白面前。
两人吃过几次饭,顾千俞了解章秋白的口味,他大多数青陵土著一样,饮食以清淡为主,偏甜口,吃不了一点辣。
他把辣菜转到自己面前,很明显是在替她解围。
她朝对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章总熟若无睹,不和她有任何眼神交流。
饭桌上其他人顾着说话,谁都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这点小互动。
唯独章老太太尽收眼底。
她眯起眼睛看了看两位当事人,又扭头看看坐在顾千俞边上的章继。
这位正主一心二用,一边吃饭,一边抱着手机敲字,五指翻飞。
老太太露出一抹了然于心的微笑。
——
可能是厨师今晚烧的赣菜太辣了,顾千俞的胃一直不舒服。
没过一会儿,她感觉腰又酸又疼。
去了趟卫生间,发现姨妈提前造访了。
还好包里有备用的姨妈巾。
其他人坐在客厅看电视,顾千俞避开他们,一个人去了花房。
说是花房,里面几乎看不到什么花。只零星摆了几盆绿萝和仙人球。
不过这点绿意在萧瑟冷清的寒冬,同样让人眼前一亮。
花房的一角摆了张榻榻米,顾千俞走过去坐下,轻轻揉自己的小腹。
章秋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递给她一杯热牛奶,“吃不了辣就别吃,没人逼你。”
骤然出现的嗓音,顾千俞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赶紧道了谢。
她捧住牛奶,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牛奶暖胃,胃里一下子就舒坦了。
送完牛奶,章秋白也不逗留,转身就走。
走到后门,和章老太太迎面撞上。
他赶紧上前扶住母亲。
老太太往花房方向投去一眼,瞥见一抹倩影。
她冷哼了一声,“你倒是比阿继还上心。”
章秋白:“……”
——
时间还早,章老太太想出门消消食。
家里小辈都想陪着去。
老太太点了顾千俞的名。
即使姨妈造访,老腰酸疼,顾千俞还是一口答应下来。老太太这点小小的请求,她不忍心拒绝。
她清楚老太太时日无多,只能多陪伴。
章继自告奋勇举手,“奶奶,我也要去!”
说着就亲昵地挽上了老太太的胳膊。
老人家怜爱地看着大孙子,笑眯眯点点头,“那就一起来吧!”
其他人站在院门口,目送两位小辈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出了门。
章老爷子拄着手杖,难得露出笑意,对老大夫妇说:“这两孩子还挺般配!”
郭美萱笑容满面,“男才女貌,谁说不是呢!”
边净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章秋白,对方神色莫辨,看不出具体情绪。
这人一贯会隐藏真实情绪,表面风轻云淡,心里指不定酸成什么样了。
她迈过去两步,压低声音开口:“老爷子说两个孩子郎才女貌呢!”
章秋白:“……”
他看到边净微眯着眼睛,一脸戏谑的笑容。
她和严琼一样,最爱看好戏,小叔和侄子抢女人可太刺激了。
看好戏的同时还不忘逮着机会刺激章秋白。
章总不接这茬,果断无视。
边老师不死心,继续贱兮兮地问:“章总,正主回来了,什么感受?”
章秋白:“……”
章总朝边老师送去凉凉一瞥,以示警告。
边净丝毫不怕,自顾自话道:“有没有感觉抓心挠肺,嫉妒死了?”
章秋白:“……”
章秋白忍无可忍,看向他二哥,“二哥,管管你媳妇儿。”
章郁疏掰正妻子的脑袋,嘴角含笑,一脸宠溺,“好了边老师,老三都快碎了,你就别刺激他了。”
章秋白:“……”
这对夫妻一定是上天派来惩罚他的!
——
顾千俞和章继陪着章老太太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
明川公馆是青陵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得天独厚的江景房,小区对面就是浪江。
以老太太如今的身体状况根本走不了太远,也就小区附近转转。
三人从小区出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江边。
江面平静,渔火绚烂。万千星辉洒落,水波涌动间,片片碎金。
雨停了,江边散步的人一大堆。遛娃的遛娃,遛狗的遛狗,三三两两,络绎不绝。
夜风抚面,老太太头戴一顶黑色渔夫帽,清瘦的身影融进昏黄古旧的灯火,越发显得孤寂单薄。
她身后就是一棵耄耋老树,空荡枝桠在瑟瑟冷风里摇曳,枯枝败叶落了一地。
“还是这样出来走走,吹吹风舒服,天天困在医院我都闷死了。”老人家嗓音轻快,神情放松。
人到大限,反而将一切都看开了。
章继及时接话:“奶奶,以后我和千千每天都陪您散步,一吃完晚饭就出来。”
顾千俞:“是呀奶奶,我一下班就过来陪您。”
“好呀,我巴不得你们天天来陪我老太婆。”章老太太被两个小辈哄得非常开心。
章继挽着老太太的胳膊,很轻很轻,几乎感受不到重量。手背枯瘦如柴,看不到一点肉,皮肤褶皱纵横,上头还扎着留置针。
这顿晚饭还是她极力要求的,章秋白才将她从医院接回老宅。
大家伙心知肚明,这样的家宴吃一顿少一顿。
章继眼眶发热,喉头哽咽。
他极力忍住,不敢当着老人的面掉眼泪。
亲人病重,所有人都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早知道奶奶生病,他就该早点回国,而不是一直在悉尼鬼混。
顾千俞心里也不好受,只能轻轻拍了拍章继的肩膀,以示安慰。
章继别过头,偷偷抹了抹眼角,冲她摇摇头,“我没事。”
老太太走不了太远,走几步就得歇会儿。不远处有长椅,没人坐。两人赶紧扶着老人过去坐。
老太太一坐下就直喘气,呼吸困难。
她缓了缓,打发孙子去买水。
章继抬头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赶紧拿上手机跑了过去。
年轻男人英挺清隽的背影迅速混进人群,融进无边夜色。
章老太太伸手扯了扯顾千俞的衣角,有气无力道:“囡囡,你坐。”
顾千俞“嗳”了一声,依言坐到老太太身侧。
江水奔涌不停,远处渔船鸣笛远航,笛声绵长悠远,久久回荡。
老太太缓了一两分钟,这才慢吞吞开口说话:“千俞呐,你应该看得出我是故意把阿继支走的,有些话我老太婆想单独跟你讲。”
顾千俞怔愣两秒,心狠狠一提,忐忑不安问:“奶奶,您要跟我讲什么呀?”
章老太太拍拍女孩手背,微笑着安抚她:“别怕孩子,咱俩说说体己话。”
她目光下移,瞄到女孩皓白纤细的左手手腕,手腕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戴。
这一整晚,顾千俞一直穿着厚实的大衣,衣袖也没挽,老太太根本看不到她的手腕。
她不由眯了眯眼,条件反射问:“你镯子呢?”
“啊?”顾千俞僵了僵,一低头才发现老太太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她手上。
她默默回答:“朋友送的镯子,还给他了。”
老太太神色意外,忙不迭追问:“你俩闹掰了?”
“那倒没有,只是物归原主而已。”女孩眉眼恬淡,神情无比释然。
老太太小心翼翼观察着顾千俞的反应,暗自琢磨了一会儿。
顾千俞没意识到老太太考究的眼神,不解地看着对方,“奶奶,您要跟我说什么呀?”
一阵夜风吹来,头上帽子歪了一角,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章老太太赶紧扶正帽子,于无声处砸下惊雷,“千俞,你跟我说实话,小叔和侄子,你要哪个?”
没用的章总,还得老母亲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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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蜜加糖(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