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鼓般的心跳震动着耳膜，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又急又重的呼吸贴着对方的侧脸和耳廓划过，不安而贪婪地纠缠着。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将储物间的门吹得“吱呦吱呦”响，昏暗逼仄的空间里，紧密相贴的两个人是唯一的热源。

不知过了多久，林昭垂下手，向后躲了一下，和冷澜拉开一段距离。

他舔了下嘴唇，“我没怕。”

冷澜松开胳膊，直直地看着他，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掩饰般轻声道：“没怕就好。”

林昭强撑着笑了下，声线有些颤抖，“我在海边长大的，怎么会怕台风。”

冷澜看着他脸上僵硬的表情，垂眸，“也是，是我提心吊胆了。”

草。

林昭闭了闭眼，心口涨得快要溢出来。

他眼角还沙沙的疼，没睁眼，只听到衣物摩擦的声响。

冷澜小心地抓着他的手，拿衣角擦去上面的污水和渗出的血。

“嘶！”林昭皱眉。

冷澜手下一顿，放轻了动作，“怎么弄的？”

林昭抽出手，指指自己的眼睛，“瞎了。”

冷澜凑近了些，大拇指摁着他眼眶，撑开他眼皮。

温热而带着湿意的指腹碰到林昭的皮肤，激起一阵酥痒，林昭随着他的动作睁开眼，却心虚地不敢直视他。

冷澜仔细查看林昭的眼睛。

林昭双眼猩红，血丝密密麻麻地布满眼眶。近看有些渗人，冷澜却反复观察了好久。

“你是不是眼睛进雨水之后拿手揉眼睛了？”冷澜松开手，轻声问。

“嗯。你怎么知道的？”林昭意外道。

“我以前也这样过，去医院看了，结膜炎。”冷澜说。

林昭闻言心下一松。

“这么说能治好？”

冷澜看他喜出望外的表情心里软乎乎的，“当然，还能让你瞎一辈子？”

林昭翘起的嘴角渐渐收了回去。

神色由亮转黯。

他刚刚真的以为自己要瞎了，听到冷澜的话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再一听到“瞎一辈子”，那股前所未有的害怕又笼上心头。

冷澜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他开口挽救道：“没事，你就算瞎了我也——”

“没瞎就行。”林昭嘴唇有点白，还泛着紫，他咬了下唇，重复道：“没瞎就行。”

冷澜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在心里“啧”了一声。

林昭腿蹲得有些麻，后退一步，扶着墙壁站起身，凭着记忆面向冷澜的方向，“你不给老孟打个电话？”

冷澜就要去拨电话。

“欸，等等。”林昭将他拦住，“你、你就跟他说你找到我了，剩下什么都别说。”

冷澜眼睫颤了颤，哑声道：“好。”

孟卿仁让他们先在这等着，等雨小了她过来接他们。

冷澜挂断电话，拨下一个塑料凳领着林昭坐下，又将角落里那两件校服拿给他，“你先把衣服脱下来，换上这两件，别感冒了。”

林昭脱下校服外套和里面的短袖，耳根渐渐红了。

林昭觉得自己好像很早就喜欢上了他，只不过在很久之后的今天才看清自己的心意。

那件校服尺码很小，林昭套了几次套不上，冷澜点开手电筒将他胳膊塞进袖子。

明晃晃的光冲破林昭眼前的黑暗，像黑夜中倏然亮起的星斗。

“那么整片夜空的星星都是为你而亮的。”

皑皑雪山上，广袤天穹下，冷澜的那句话平和而坚定，带着不易发觉的温柔。

林昭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有了狂跳的迹象。

冷澜看他闭着眼，怕晃到他，帮他穿好衣服就关了手电筒。

储物间再度陷入了黑暗。

“你怕光吗？”

短而轻忽的一句话，却让林昭在一个恍然的雨天突然想起来。

冷澜那时趴在课桌上，望着窗外发呆，林昭那时还只是一愣，却在这天回想时感到一种难言的孤单。

外面的风好像吹累了，诡异地静止了一瞬。两个人一站一坐，空气中只有被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林昭突然很想再抱抱他。

他也这样做了。

他伸出胳膊，朝着冷澜的方向晃了一下，碰到冷澜的手，又被人忽地躲开。

林昭停在原地，蜷起手指，半晌，怔怔地收回手。

“我发现你是一点都不怕我。”

林昭耳边忽地响起很久之前冷澜的那句话。

当时冷澜的神情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像一块顽固而坚硬的铁石。

大风又呜呜叫着扑了过来。仿佛随时都能越过紧闭的屋门，将两个人吹得天旋地转。

“我以前挺浑的。”

冷澜像是终于扛不住他的横冲直撞，第一次对他敞开了心门，将过去的自己剖开，应付差事一般，草草交了一瓣给他。

他却因此开心了好久。

“你究竟拿我当什么呢？”林昭喃喃道。

“什么？”冷澜问，“你刚说什么？”

林昭回过神，摇摇头，“没，说你要不要坐一会儿，雨还要下好久才会停呢。”

冷澜便又拨了一个凳子坐下来。

储物间的门是实木的，关上之后只有薄薄的光亮从门缝中投进来，将人的轮廓照得比其他物件更深一些。

冷澜眼前突然晃过一个画面。

当时他和林昭被吴玉霏拉到操场上让跑圈，冷澜逃掉了，走到教学楼前，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欢呼声，他转过身，看到这样一幅画面——熙攘人群的缝隙中，一道身影接连出现，又一闪而过，留下一抹青白色的模糊光影浮现在断裂的空气中，像流星倏然划过夜空，恍然而生一种时光飞梭之感。

那一刻，冷澜觉得，连时间都在偏爱这个人。

什么时候动心的？

不知道。

只知道从一个偶然的时刻起，自己的世界里有个人的身影变得无处不在。

起初还会因为他的逾界而竖起满身的刺，现在却想要把自己的过去尽数交代给他。

他爱笑，喜欢傻笑，被夸了会笑，被怼了也会笑，但很少大笑，常常是弯着眼角抿着嘴笑，看起来欢喜又餍足。

他也爱哭，看恐怖片吓到了要哭，切洋葱辣到了也要哭，还会在闵舒黎伤心的时候偷偷抹掉眼角的泪花。

他会在买笔芯的时候多买一把，上学分给前后左右；会在老师讲课的时候狠狠地瞪后排几个捣蛋鬼，让他们闭上嘴不许打扰想学习的同学；也会在他和郑君战家长会没人来的时候，把自己的爸妈“分给”他们。

丁简凡有次问他，说林昭除了人好以外有什么优点，怎么那么多人喜欢他。

冷澜瞥他一眼，没说话。

现在他想明白了，就算林昭除了人好一无是处，也会有数不清的人向他奔来。

因为一个人光是善良，就已经值得无数人的喜欢了。

想和他在一起，想像起哄的那帮同学说的那样亲吻他的额头和唇角。冷澜心里像点了把火，烧得旺盛而热烈，又在一个瞬间尽数熄灭。

林昭刚才朝他伸出的手，他看到了。

看到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抓过来笼进自己的掌心，正如十二岁那年看到的画面，看到，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袖手旁观。

他要等一身罪孽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他要等心里再无一点负担。

等尘埃落定风雪散尽，再干干净净地和他在一起。

等不及也要等。

—

到了下午，风雨总算小了下来，孟卿仁带着几个体育老师，推开储物间的门，将两小只领了出来。

她本想先给林昭一烧栗的，却在看到他眼睛那一霎收回了手。

“眼睛怎么了？”

林昭一扁嘴，“瞎了～呜呜呜——”

孟卿仁一看他就没什么大事，抬手给了他一下，“是不是傻？啊？！是不是傻！回不了宿舍不先跟我说一声，给你手机是让你当拐用的？！”

林昭委委屈屈，“那谁让你一收就是一礼拜，我都快忘了自己有手机了。”

“还敢顶嘴？！反了天了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啊？！”

林昭抿嘴，低头装乖巧，露出一个小发旋给她。

孟卿仁更气了。

孟卿仁转头给了冷澜一下，“你也是，非得出来找他，我知道你俩关系好，但你也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你有生活经验吗？要是让树砸到了怎么办？啊？！你告诉我！”

林昭一愣。

顿时一种隐秘的关系被暴露在空气中而自己无所遁形的仓皇感，呼啸着向他涌来。

他倏地向冷澜看去。

冷澜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孟卿仁这气。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呼噜了一把林昭的脑袋，“走，先去校医室，把你眼睛治了，冷澜你跟着陈老师先回宿舍。”

“好。”

—

冷澜推开宿舍门。

然后吓了一跳。

眼前的宿舍不是宿舍，是鸟都不往这儿拉屎的角落。

郑君战窗户关了半天关不上，就学着隔壁宿舍的方法，把自己床板拆下来了，挡在风口。

他的被子、床单、零嘴盒掉了一地，地上还有两只脏兮兮的臭袜子。

宿舍的四壁挂满了他们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件都湿漉漉的，沿着墙壁往下滴水。

台风被挡住之前很明显能看到一番挣扎。

具体体现在每个人的床单都是挂着水，带着泥点子，盖着树叶子的。

上铺还好点，下铺冷澜床头的书都被吹掉页了。

冷澜：“……”

冷澜淡定开口：“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都发生了什么？”

郑君战坐在钟黎床上吃零嘴，“我是这么想的啊～”

冷澜看他。

“干脆咱把地墩一遍，衣服什么的扔上铺去，咱们在地上凑合一晚——怎么样？”郑君战搓搓手，还有点兴奋。

冷澜不太赞同，“一场秋雨一场寒啊，台风一刮地上冰凉，睡出病来怎么办？”

郑君战叹气，“是啊，那怎么办啊……”

钟黎：“要我说咱们去找124看看，他们那儿要是比咱们这儿强点，咱们就把床抢过来。”

郑君战一捧脸，“哇！你好霸道！我好喜欢！”

冷澜：“……”

“喜欢什么？”林昭走进来。

校医刚给他上过了药，这会儿眼睛已经不疼了，就是还有点模糊，走错了四个宿舍才进屋。

冷澜刚才跟钟黎和郑君战解释过了，他们也没好奇，让他自己看。

林昭睁大双眼仔细瞅瞅，紧接着下巴掉了一地。

他指着床位，颤抖地说：“你们……你们平时看我不顺眼也就算了，我才消失半天，床都给我卸了？！”

冷澜让他看这边，“这才是你床。”

“……哦。”

“那、那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的床看着也不像能睡人的样子啊！”

钟黎“咳”了声，“这个，我们是这样想的……”

窗外落叶枯枝碎了一地，混着湿土和碎石，显得很泥泞。

天气终于有了阴转晴的味道，连带着人的心情都变好了些。

几个人欢天喜地地敲开124房门。

一分钟后被撵了出去。

几个人蹲在饮水机旁，一人叼着一根棒棒糖。

几分钟后，冷澜悠悠道：“看来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三个人看着他。

冷澜站起身，“咱们来大扫除吧！”

…………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一秒后，三个人扑上来，“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