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逐渐地消瘦下去。

她自己并未察觉，第一个发觉的居然是万俟空。

那个时候，宫殿内仅剩的侍女开始在殿内、杜长若能看到的地方长时间的逗留，偶尔会跟她说说话，虽然是战战兢兢、颤颤巍巍的用词。而杜长若也小心翼翼地回复她们，像是两种被逼到绝境的动物，害怕着颤抖着相互取暖。

但杜长若仍然感受到了一种生命力，鲜活的，如往一潭死水里注入了几条鱼。只是几条鱼能活多久，这潭水多久后就会恢复一滩死寂，谁也不知道。

这是一种岌岌可危的期待及和平。

杜长若总是会看向门口，因为殿里总是黑的，而门口侍女们进出，总会带些光进来。虽然万俟空统治区域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少有特别晴朗的时候，但尽管是乌云密布的天气，它带进来的光线也远比这个死气沉沉的宫殿要好得多，杜长若很珍惜。

她拉不开窗幔，也考虑过让侍女们去开，但瞧见她们谨慎小心、如履薄冰，每做一件事情都反复检查直到确认没有问题，精神高度紧张到极限的模样，她最终还是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

万俟空还是经常来，几乎大半的晚上都与她共枕而眠。杜长若厌恶他，却也并不想表现得这么明显，于是只是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当他是空气。

往往这个时候，万俟空也不太与她交流，只有晚间，她偶尔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窝在万俟空的怀里，万俟空亲昵地环着她。她这个时候总是皱眉，厌怠地翻个身，离开他的怀抱范围。

她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或许是意外？或许是她先前和万俟空待在一起久了，习惯了他的哄睡服务，睡着了以后习惯性地凑到他身边？不管哪种，都让杜长若感到恶心。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睡得较晚，半梦半醒中隐约感觉到有人将她揽在怀里，亲密无间地扣住了她的腰，就这样保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姿势，那人将下颌抵在她发间，如缺乏安全感一般将她搂着更紧了一些，寝衣纠缠，肌肤相贴，那人在被间拉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与她十指相扣，身边人的温度高了些，许久以后，隐隐约约的，像是在她发间印了一个吻。

杜长若稍一睁眼，确认了这个人确实是万俟空。然后等到早上的时候，她再次醒来，万俟空已经不在了，两人之间的被褥泾渭分明，好像昨晚的事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有点恶心，开始干呕。为万俟空恶心人的行径，也为自己被他揽在怀里时居然有一瞬的悸动和安心。

她不知道万俟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说过了恨她，却又死死纠缠着她，像附着在花枝上的藤蔓，一寸寸笼罩着对方、禁锢着对方、压榨着对方，彼此伤痕累累，筋疲力尽，血与泪并存，却还是半点不松手，至死方休。

说爱不是爱，说恨不是恨，极其扭曲。

哦，或许是爱吧，毕竟他的好感值上升了。杜长若厌恶地讽刺着想。

她还是不愿意理他。

直到一天晚上，他突兀地抓住她的手，蹙眉问道：“你瘦了？”明明是疑问的语气，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肯定且陈述的，毋庸置疑。

杜长若将手从他手里挣出来，淡淡道：“没有。”转了身就要闭眼。

万俟空却并没有放过她，将她翻过来，杜长若一脸不耐地看着他。他被她脸上的表情刺了一下，松了松手，缓和下语气问道：“你最近没有好好吃饭？”

“吃了。”杜长若答。

她并没有说谎。她并不是会用绝食来威胁别人或者惩罚自己的类型，况且，她也不觉得自己能用绝食来威胁到万俟空，他并没有那么重视她。她依旧在正常的吃饭，尽管有时候会没有食欲，她也会强迫自己吃下去，在上辈子得过严重心脏病的她看来，健康比什么都重要，绝不能自己先放弃自己。

但尽管比如，她还是出乎预料地消瘦了下去。

万俟空盯了她半晌，好像在确认她到底有没有说实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问道：“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太多了，想要离开这里，想要结束这一切。但她最后只是抬了抬铁链：“把这个解开。”

万俟空又静默了一会儿，答道：“不行。”

杜长若早知他会如此，但难免还是会心凉，她嘲讽地笑了一声，然后疲惫地闭了眼：“那么至少，把窗帘拉开吧。还是说，这个也不行？”

在等了几息后，万俟空轻轻答：“好。”

虽然并没有达到杜长若所期望的程度，但至少殿内窗帘是拉开了，光线能顺着窗户，四面八方地来到她的房间里。

她开始托着腮长久地看着殿内照进来的阳光。这次是一种安宁且温暖的感觉。

午饭的时候，万俟空又来了。他开始杜长若觉得毫无意义的监督她吃饭的行为。桌子照例摆着她所喜欢的菜式，与往常一样。万俟空就坐在一旁，盯着她吃。他好像始终认为，杜长若消瘦是因为没有吃饭或者至少是没有吃足够的饭。

从前，他们相处还算和谐的情况下，在杜长若的带领下，万俟空是会跟着她一起吃饭的。但是现在时隔几个月，又回到了杜长若自己吃饭，万俟空静静看的状态。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起，每到吃饭的时间，万俟空都会过来，看着她吃。有一种长辈盯着不好好吃饭的孩子的感觉。杜长若时常会被他盯得很无语，而且也好笑加好气。她实在不明白万俟空是一点不忙吗？怎么能挤得出时间一日三餐地看着她吃饭，而且他还总是会进行各种投喂，附加劝食活动。

别人是劝酒，他是劝食。比如现在，杜长若已经吃饱了，他又极其自然地将一杯蛋羹拿起来，舀了一勺子放在她嘴边，说道：“来，再吃一口蛋羹。”杜长若时常被他哄孩子一般的语气搞到无语，但又实在是懒得跟他计较加之实在拗不过他，就只好接过来吃掉。但随即，万俟空又会把她喜欢的甜品再递给她一些。有的时候，杜长若会装作没看见，劝得厉害了，杜长若被他搞得发毛，直接将食物扔到他身上。

但就这样了，杜长若也没恢复到原来的体重，还是显而易见地比以往消瘦。

她其实有点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纠结于她的体重，就像是她也不太明白自己明明认真地在吃饭，究竟为什么还会瘦。但其实是因为她心情原因，她心情变差了，胃口缩减，身体也会变差。

万俟空或许也注意到了这点，他开始往殿内放各种市井小说。他以前注意过杜长若偷偷看这些，都是一些夸大其词讲八卦的东西，不然就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故事。他完全不懂这些有什么好看的，但还是各样式都买了一些，放在殿里供她查看。

他见杜长若白日喜欢盯着光线发呆，又不知从哪里听说花花草草会让人心情愉悦，于是吩咐下属每日从其他地方折一些花来装水放在瓶子里养起来，每日送到她的宫殿。

于是杜长若一段时间里，总是能看到各种小说和桌子上每日都在变化的花朵。但在万俟空统治范围内很难说是环境恶劣还是说是受了诅咒，在这地方花草是很难生长的。就算是魔宫名义上有个花园，但里面实际也没有一株花朵，只是罕见的有些杂草，和一颗仅存的活了许多年的树木。

这些取回来放在她桌子上的花也逃不过凋零的宿命，往往刚从万俟空统治外的领域购买或者摘下来的时候花朵还是娇嫩鲜妍的，但一旦进入他的统治范围，在阴沉的天空下，花朵就开始逐渐发黄枯萎，等到入了魔宫放到杜长若桌子上时，就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了。

每日都是如此，就好像在这地方根本容不下鲜活灿烂的生命。

一连几次以后，杜长若拒绝了往她宫殿放花的做法，同时她对那些市井杂志也失了兴趣，没有再看。或许是因为她被关在魔宫里，明明接触不到外界却一直能看到外界新奇有趣的消息，能想象到外面的热闹。知道却得不到。这远比单纯把她锁在这里不让她知道任何外面信息来说要更痛苦得多。

于是她没有再碰。

她还是继续盯着白日阳光发呆，或许都称不上阳光，因为魔宫里的天气和人间天气比实在是黯淡阴沉了些，她就盯着那些熹微的光线放空。

接着越来越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