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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084 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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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时宏看着唯唯诺诺,未成想是个硬骨头。

宁颂将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姚时宏两股战战身上发出一股臭味,在失禁的状态下只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一双眼睛瞪着湖水,死死不肯吐露出一个字。

镇安府的队士嗫嚅着上前:“宁总旗,怎么办?”

宁颂远跳着镇安府森冷如星芒的望楼,一抹晨曦金光自东而升,格外刺眼。

“带回去,”她沉下声音,“不肯说就想办法让他说。”

姚时宏突然动了动,身子往前一扑就要跳进水里,镇安府的队士下意识扯住了他,一把将人捞了回来。

对待敌人向来不需要友善,镇安府的队士用剑柄一端在姚时宏的肚子上重重一击,姚时宏整个人蜷缩得和虾米一样不住干呕着,只听镇安府的队士骂道。

“还想跳河自尽,天底下哪来的这样的美事!”

已经走出去半丈远的宁颂脚步一停,转头盯着姚时宏那狼狈的模样看了一会儿,突然招手叫人来。

“梨河下游到城外这段……派人好好守着,沿路的商户挨家排查,若是看到了形迹可疑者向我汇报。”

宁颂吩咐完一刻没停,带上俞毅从后院疾步而出,俞毅奋力跟上宁颂的步子,看着自家总旗紧绷的肩膀,疑虑和紧张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宁总旗……”

“什么事?”

俞毅:“宁总旗,我们要去哪?”

宁颂绕过地上的几具尸体,头也没回地答道:“你去回镇安府复命,我去找长宁将军。”

“是,俞毅领命!”

走出宅院,二人本应各自分散开,哪料宁颂却没有迈开脚步,她乌色的瞳宛若冰封的深海,一眼陷入渊涧。

俞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灿烂晨光下的巍峨皇城。

“替我带一句话给他们,”巷中长风呼啸,脱去了银白蟒袍的少年人被单薄的衣衫裹着背脊,映衬着眼底破碎的光,“若此去不回,也不必替我哀伤太久,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

时局至此,无死便无生。

明明有那么多条可供选择,宁颂偏偏走了最深不见底的一条,一步踏上布满荆棘的路,渊侧步步前行。

若雪刃划不破黑暗的重衾,那就一同覆灭。

覆灭在隆冬到来之前的深秋里。

……

“再替我和裴韫说一句对不起。”

俞毅被宁颂一句话搅得肝肠寸断,他泪眼朦胧:“宁总旗,你一定要去么?”

宁颂抬手一指,指尖正对着远处的皇城:“那里是长安天阙,逆臣贼子野心勃勃只为取此处,乱党为祸也是为了此处,我们的殿下卧薪尝胆也是为了此处……我入东宫几个月,临别时殿下愿我直上银河去,我有忠君之心,不上银河。”

她捏住了俞毅的肩膀:“一定要告诉他们,汝州余孽有人趁乱逃跑,恐去城外统领无首之军攻入长安,截水路守城门,长安不能落入旁人手中。”

宁颂长长一揖,郑重道:“万事拜托了!”

*

偌大的紫宸殿仅掌了一盏孤灯。

烛火憧憧,半数的黑暗如鬼魅的影子攀附在雕金蟠龙上。

封令仪的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容,他看着坐在龙椅上单手抵额的男人,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那个给他生命的父亲,予他无上权力的圣人,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天子……

就那么孤零零地闭着眼睛坐着。

封令仪知道父亲是睡着了,可走入殿中的那一刻封令仪还是惊愕了一番,后来他看到了父亲微微起伏的胸膛,百转千回的心又悬了起来。

有那么一刻,封令仪是无比希望他的父皇已大行而去。

离罗汉床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封令仪停了下来。

大殿内寂静无声,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封令仪这般静默站了一会儿,他看到父皇睁开了眼睛,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他。

“朕以为,令仪是来逼宫的。”

时至今日,封令仪心中已经没有多少惶恐,许是抱着凶多吉少的心,他反倒安定了许多,心湖上翻不起一丝波澜,像是曾经无数次他来到紫宸殿静矗在父皇面前,向他汇报朝政一样。

“父皇身子可好?”

皇帝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封令仪俊美无铸的面庞有一丝的悲切,作为他的生身之父,竟然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这个儿子……

少年时便显露出举世无双的天赋,朝臣私下议论说小皇子可堪大用,但只可惜有个出身卑贱的母亲。

令仪的母亲……

皇帝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这个女人了,时至今日他已经记不得那个女人的名字,但却无比清晰地记得她的面容,少年时读了那么多赞美美人的句子,没有哪一句是不能用在她身上的。

她美丽,她坚韧,她孤傲。

她配得上世间所有的赞美字眼,但像是一把被磨得雪亮的匕首一般,不仅劚玉如泥,也淬满了毒。

但这把匕首突然折断了。

她吊死了自己,在银杏树下。

从那以后,封令仪的人生再无半分坎坷,深宫之中没人再提起她的名字,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彻彻底底地被人遗忘。

如今透过封令仪长身鹤立的身影,皇帝也想起了被自己尘封在记忆中的温美人,从来没笑过的亡国公主却生下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儿子。

和他的母亲相反,封令仪待人温和,从不发怒,皇家威严却不少半分。

……

这样的儿子。

皇帝缄默不语,封令仪没有出声催促父皇答复,静静垂首而立,一如往常无数次那般。

“朕的身子如何,你心里很清楚吧。”

封令仪视线上抬,眸中多了一丝锋芒:“儿臣久居深宫,不在父皇身边,是儿臣不孝。”

封令仪没有再多说什么,看着父皇如强弩之末的状态,他心中升起了一抹哀伤。哀盛世之不幸,哀将士之惨死,哀忠臣之悲……

百种感念,竟没有一种是儿子对父亲将逝的悲切。

求仙问神,追逐长生,所谓仙丹吃了那么多,也该有这么一天的。

皇帝并不知道封令仪宁静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的心思,他抬手猛咳了两声,脸上这才因为咳嗽的涨红而恢复了些颜色。

封令仪下意识扶起他,皇帝竟在封令仪的搀扶下起身:“扶朕去御案。”

踱步到内殿,平日空置良久的桌案今天摆上了文房四宝,还有墨迹未干的圣旨。

玉玺亦被搁置在一旁。

封令仪的脚步带上了几分犹豫,他到底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这抹异动的情绪很快就被皇帝察觉到了,他看了封令仪一眼,坐在了御案旁。

“朕拟了遗诏……”他抚摸着遗诏上的字迹,传位于太子封令仪几个字格外醒目,只要玉玺一盖,封令仪便成了天下之主。

封令仪的眸中酿着肉眼可见地难以置信。

“你到底是朕的长子,从你出生起朕就对你给予了厚望,这一点从未曾改变过,”皇帝仿佛力竭,服用丹药过久,近来他无时无刻不被痛苦折磨着,“他们说朕是昏君,宠信妖妃,囚.禁亲生儿子……”

皇帝苦笑一声:“可朕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天下终究是你的。朕痛恨旁人非议之语,怜永王年幼,出生就要面对人间苦难……”

封令仪静默听着,直到人间苦难四个字从皇帝嘴中吐出时,他表情有一丝破裂,无端想起济安堂来。

皇帝还在继续着:“朕只有一个要求。”

封令仪缓缓抬头,看到了笼罩在幽光中的父皇。

他大抵猜测到了父皇会说什么。

果不其然。

“朕要你立誓,有生之年,绝对不可以伤你弟弟半分。”

……

封令仪看着父亲的双眼,脑中想起了那个尚在襁褓中未受半分苦难的婴孩来。

他立誓,父皇将传位于他。

若不立誓呢?

封令仪看了看空旷且半数沉浸在黑暗的紫宸殿,他不想以这种心思才揣度父亲,可理智的弦绷紧,告诉他便是如此。

若不肯,则今日就是他大祸临头之时。

这大殿足够容纳几十精兵,若父皇一声令下精兵冲出来扑杀他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到时候殿外的亲卫闯进来也于事无补。

何必如此呢……

封令仪是个聪明人,他知晓自己是有些优柔寡断,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做些妥协也无妨。

“儿臣发誓,我在世一天,必保幼弟安宁。”

闻声,他的父亲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封令仪这才看到桌上还摆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他的父亲脸上笑容未敛,在一阵猛烈地咳声中拿起了酒壶和杯子,亲自倒了满满的两杯酒。

一杯递到了封令仪的面前。

“和父皇喝最后一杯酒吧,这个家和这个国……都要交给你了。”

封令仪接过杯子,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倒映出的大殿藻井,一时没有动。

清浅的呼吸自鼻息中吐露而出,琥珀色的液体泛起波澜,也倒映出了封令仪的瞳。

浅色的瞳中,最后一抹情绪顿消无影。

父皇最后的一点心计,当真都用来算计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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