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应和接到梁宁希电话时，他正在一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酒馆里。

台上有驻唱，年轻的男歌手抱着吉他弹唱网络热曲，不嘈杂，都是抒情歌居多。

已是凌晨时分，客人走的走，散的散，稀稀廖廖的只剩了三四桌。

他接通电话，没说话，静静地等她开口。酒精在五脏六腑内起作用，可没什么能比这更麻痹神经。

她叫了他名字一声后也沉默，电话间寂寂，和这个夜晚发生的所有动乱都不一样。

他没想过自己此时此刻会出现在庆南，还是独自一个人在这座从不属于自己的城市买醉。

驻唱背上吉他走了，他向窗外看，是一轮极亮的圆月，夜空遍布着星斑，忽明忽灭，四下里都空阔，街道上是无人的，直到驻唱走出去，一个小鸟依人的身影出现在旁，才知道，原来他的女友在门外等他。

他们牵手走在平阔大道上，身形相配。

他突然很想叫她名字。

那对情人的身影明明走远了，却像在他眼前，他很想她，也想和她同他们一样，在星月夜下，在无人的街道牵手亲吻。

“希希……”

“……”那头也传来回应，说话的声音很轻，周围安静，连风声都没有。

桌上林立着无数个空酒瓶，他进了店便一瓶接一瓶地灌，其实现在耳朵里传进来的声音已经没法很好地上传到大脑进行处理，他只记得轻柔的语气，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拿着手机，靠在椅子上，脑袋里是千万根针在刺，嘴里也冲那头说了一句，只是口齿含糊到自己都无法追究含义。

接着，好像对面又叫了他一次。

他从喉腔里拨出一个“嗯”字回过去。

在一起时，梁宁希总喜欢不停地唤他名字，他在厨房里做饭，她会在沙发喊，他在洗澡，她也会从电话那头隔十秒便叫他一次。

而他每次回应之后，她又总说没事。

他那时候抱着亲她额头，说你有没有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下次真有事了，我却不当回事怎么办。

她头靠在他胸膛里，好像在听他的心跳，说不会的，你不会的。

是啊，他不会的。

只要她唤他姓名，他一定会在。

可是，梦境里，怎么偏偏是他把她手松开了？

他在门外好像还听见了她合上行李箱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她看着他说我们分手吧。

她脸上那片亮晶晶的，原来是泪水，他那天竟然没注意到，他让她哭了，他甚至没帮她擦掉眼泪。

门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啪一声合上，再接着，滚轮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才想起来，他怎么会舍得和她分开？

可是，任凭他怎么追赶，也触不到她，她越走越远，身影越离越缥缈，那张哭泣的脸忽然变成了陆应协。

咖啡店，暖光灯柱，从前那个他最爱的大哥坐在对面。

他脑子里好像还是昔日里，他踉踉跄跄扑进哥哥怀里的画面，他还不大会说话，嘤嘤呀呀说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学会的第一个词语——哥哥。

哥哥真的很厉害，他看起来很酷，眉眼冷淡，一起洗澡时，他看见哥哥背上有一些伤疤，像动画片里英雄人物战斗的痕迹。

他有时还会帮他修复被不小心打坏的玩具腿，他的成绩也很好，妈妈总会揉他肩膀夸赞他。

还有，他的朋友也很多，他们有时会来家门口找他，他站在门口也想跟出去，可是也许是他还太小，哥哥勒令不许跟着他。

直到他长大，才发现，原来，哥哥巴不得他不存在，他的父母也从来不想多给予一份爱来给他。他们很忙，闲暇时也是关注哥哥多过他，他八岁了，是懂事的年纪，他听见了他们偷偷说哥哥是领养来的，他理解，并且觉得没关系，他可以给哥哥很多很多的爱。

可是哥哥也很忙，他在房间门口等啊等，哥哥从来都是略过他。

渐渐的，他才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多余的人，因为，除了明春华从来没有人在乎他。

他没有告诉过梁宁希，明春华根本不是他的亲奶奶，他只是隔壁邻居家时常看顾他的一个老太太，因为他总是孤孤单单，她偶尔会逗逗他。

可他没想到，明春华把他带走的那天，谁也没有挽留他。

后来，梁宁希出现了，他要断绝念头的这天，她主动吻他，在这之后的每个日日夜夜，都在向他证明，她在乎他。

他明知她在乎的，到了结局，却是他要推开她。

灯柱在眼前把陆应协的脸庞照得清晰，他还是一样眉目冷淡。

他说，你这种病，配爱上别人吗？还是说，你想拖别人进你那黑不见底的世界里，等她看清你的全部，看清你是这种家庭，再对你失望？

梦境里又成了一片漆黑，灯光不在，所有人都消失不见。

陆应协说的对，每一个字眼都剜着他的心。

他这样的人从没资格沉入爱里。

梁宁希那么好，她是温室里的花，被人精心滋养，她有见过世界的冷酷和恶劣吗？也许没有，他怎么能够让她看见自己身上最见不得人的那面呢？

他也许会死，死的那天也不希望她来救他，汪洋大海，漆黑茫茫，他可以自己下沉，唯独不希望她摇船过来。

风浪会掀翻她的船。

他不忍心。

迷迷糊糊之中，他的眼前有光在闪，掌心处是一具细瘦肩膀。

好像有人在说话，他听不清。

好困，太困了，酒精已经蔓延到了大脑，他睁不开眼睛，好像真有艘船在身下摇摇晃晃。

耳朵里什么声音都传不进来，意识很沉，和那片他长久所在的大海一样沉。

好想她。

那盏异国的灯又亮了，他拨通电话，除了忙音一无所获，接着，雨下起来，有蜗牛在缓慢爬行，伞抬起的瞬间，她在他的眼前。

可是，她好像真的不爱他了，如他所愿，渐行渐远。

灯又灭了，摇晃感也没了。

手心里的温热却还在。

“希希……”

“……”

是有人在回应他，在说什么呢……

他的额前也有温热，身体很冷，又忽然热起，是有人在抱他。

直到，他摸到了松软的发丝和床垫。

亮晶晶的不再是眼泪，她眼里有光，是壁灯反射下来的。

“希希，”他能感觉出来自己的声音嘶哑，“你和向来，没有关系了对吗？”

眼前有下午的场景在闪回。

张晓给他打电话时，他还在工作室里。

禧来的负责人来了工作室，他们见了一面，把有关设计图的细节进行了商讨，很巧的是，那负责人是向来。

遇见情敌，仿若针尖对麦芒。

他们于工作结束时谈起私事，他首要说的是，你会对她好吗？

说做小三的言论是他过分荒诞，他去柏林找她也是荒诞。

就算是一介懦夫，偶尔也会有莽撞直行的时候，他还没做好要从她世界里完全离开的准备。

他听戈尔说过，向来的父母都是老师，为人和善，家庭和睦。

他们很合适，既然如此，他可以做祝福的那一个。

向来在收文件，听见话语愣了下，抬头看他，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说，陆应和，我知道你。

知道的内容是他喜欢梁宁希的事，他说，戈尔有向我提起过你。

戈尔便是菠萝盖的名字。

他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庆南见过一面。

“那天其实我还有希冀能和她重归于好，只是，我看见她转头看你的神情就懂了。”

“她喜欢的人是你，因为那种眼神，在我身上从来没有过。”

还有北林那天。

“是我们碰巧遇到，你别误会，我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所以，你不应该问我会不会对她好，应该问你自己。”

问他自己……

他做得到吗？

耳边有呼吸在吹拂。

“嗯，我们没关系。”

他的胸腔内积攒了火热，是酒精在烧，可同时又有酸胀。

意识是断断续续的，但依旧能感觉到是她的手。

她就在他身边，离他很近，只需要轻轻一揽，就能唇齿相依。

可不行。

陆应协出现在她身边了，风浪会来，她的小船会在大海之中辨不清方向，从而失去回去的路。她的花瓣，没法经受那种动荡。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什么也做不到，只好一遍遍重复。

“你对不起什么？”

说不出来，因为他此时此刻觉得一开始靠近她就是错，回国后又纠缠还是错。

他们都不说话了，时间在缓慢流逝，窗帘关着，总觉得天快亮了。

“对不起。”他又喃喃一遍。

我的天不会亮，但我不能阻止你的天亮起，所以对不起。

“傻子。”

这两个字是贴在他耳际说的，所以特别清晰，再然后，还能感受到有亲吻附上。

他撇开了头，说不要。

“好。”

没动静了，不知道是他意识最终分崩离析还是其他，手捞过去时已是一场空。

一个阴天，黑云积聚，天边泼洒上一层墨，胡乱搅作一团，雨却闷着，不肯坠落，已是清晨。

“梁宁希？”

无人回应。

可昨晚一定不是错觉，他现在在安逸的床上睡着便是证明。

一定又让她为难了，他昨晚没收住情绪，拳头往下落的时候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

幸好她没有看见。

他看了看周围，没有灯光，窗外黑压压一片，并不能为房间增添亮度。

“我从庆南走，新加坡见。”他如是发了则语音。

走了也好，他不想再打扰她。

不会呼吸的鱼无法在海里生存，它们会耗尽肺里最后的那一丝氧气，就此沉沦。

再坠落……

他是那条不会呼吸的鱼。

我真哭了，写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