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完，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了。

王颂歌摆摆手让沈默和黎昌先回去休息，转头把裴铭留在了雅间里，应该是要聊些接下来拍摄安排上的事。

沈默的房间就在二楼，没几步就回去了。房间不大，装修风格也很老式，好的是配了一张大床，他一往前一扑就能随意躺上去。

他的心里还有些漂浮。

上来的路上有路过几间房间，没锁门，一侧眼就能看见是满屋的设备，打光的，拍摄的，熟悉又陌生。

如果说正式见到王颂歌导演时沈默的心里有几分忐忑，那么见到设备时他心中的忐忑就可以说是达到了顶峰。

设备不会说话，但沈默却仿佛能听见它们在向他说：你是真的进组了。

你是真的要拍电影了。

沈默翻了个身，长舒了口气。他在床上趴了几秒后坐起身子，拿过床头柜前放好的剧本，看了起来。

剧本外被他包了透明塑料封皮，纵使这样，每日长时间的翻看下也仍显得有几分老旧。

沈默循着自己贴的索引贴，翻到了成年卫白的第一次出场。统筹那边刚刚通知了，这将是他进组将拍的第一幕戏。

十五年后的卫白，二十四岁。

那年高庙村事件发生后，在当地引起不小轰动，但正因这场轰动，某些本也应受到关注的事情反而被掩埋了。

高庙案发生的第二个月，卫白被警员接去了镇上，在警务大厅坐了一个小时后，一对夫妻走了进来，年龄约摸四十多岁，穿着精致，但面容疲惫。

夫妻一入门，便迅速看向卫白，警员也随之站起，前去接应。

“真的没找到吗？”夫妻里的女人问，她眼下青黑，还有泪痕，明显是刚哭过，此时话一出口，又带上哭腔，“怎么会没找到，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怎么会没找到！”

丈夫见状，忙揽过她的肩，安慰地拍打着。他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卫白，又看了眼警员，眉毛紧蹙，似乎也是强忍着悲痛：“情况我们清楚了，事已至此……我们想要带走这个孩子。”

“卫先生，按程序，你们是可以带走孩子的。”警员道，“后续关于爱女的问题……我们有情况会第一时间联系您。”

卫白闻言，抬起了他小小的头，一转眼，就和那位卫先生撞了视线。

卫先生望着他，神情很奇怪，卫白不懂那是什么样的神情，他从来没在任何人的眼中见过，故而紧紧地盯了好一会儿。

直到哭泣的女人抬起了头，也看向了卫白。

女人的神情和卫先生不一样，她擦了擦眼泪，语气里还有哽咽：“如果不是找你，我的姑娘如果不是要来找你……你们这是什么吃人不见骨头的地方啊！”

卫白从她的眼里找到了熟悉的情感——责备，还有厌恶。

卫先生安抚妻子道：“好了，他毕竟还是小孩子……他也不清楚这些……”

卫白在心底轻轻说了声不。

不。

他清楚的。

高庙村死了五个人，死于枪击，四个他杀，一个疑似自杀，都是原住村民。卫白清楚的。

他还清楚，高庙村里不止死了五个人。村子里还有一具女性尸体，十九岁的女性，半个月前从大省城孤身而来。

她姓卫，她叫卫姝姝。

她说：“卫白，小白，我是你的姐姐，亲姐姐。”

关于亲姐姐的记忆，也许九岁的卫白有更多，但二十四岁的卫白只能记清这一句话了。

那天来到警局的夫妇，男的是卫白亲生父亲的哥哥，也就是他的大伯。卫大伯长到十七岁时就离开了高庙村，后来不知去向。

卫白一直很好奇，明明大伯这么多年都没回过一次高庙村，又由何会能收养到自己的亲生姐姐？但他从没问过，大伯也自然不可能主动提起。

那天后，他跟随大伯夫妇离开西北，到了一座崭新发展的沿海城市。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学校，什么是楼房。

但卫白的人生并没有从此走上坦途。

他孤僻、寡言，在学校里没朋友，放学后常常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经常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

大伯母一直因为十年前的事对卫白常怀芥蒂，一向不干涉他的任何。大伯一开始会管教几句，询问几句，但从来不见效果，到最后也不再插手。

卫白最终混了个初中文凭就离开了学校。

更令人吃惊的是，一个月后他收拾行李离开了大城市，回到了家乡。

回到了高庙村所属的镇上。

沈默要准备的第一幕戏，便是二十四岁的卫白以辅警身份出现在当年的警务大厅，与新调任的警局长官张成颢擦肩而过。

没有台词，仅有一刹眼神的碰撞。

事实上，《别过往》正是从这一幕戏——主角张成颢的出场展开的。而此前关于卫白的一切，都会在警局新任上峰张成颢翻出十年前那桩旧案起被一一重提，一一颠覆……

一一明了。

……

夜已深，一楼雅间内，只剩下两个身影。

王颂歌神色未动地夹了两颗花生米，久久没说话，若不提前说他是位拿奖无数片场果决的导演，此时这番样子倒更像是个预备闲话家常的老大爷，悠悠然的。

对面的裴铭可就没那么好的耐心，他看了下腕表，剑眉轻蹙：“要说什么？”

王颂歌仍旧夹着花生米，本来还想砸吧两口白酒，但觉得快醉了，怕影响明天拍摄，于是停下手中动作，道：“你觉得我要说什么？”

“打哑谜呢？”裴铭闻言啧了声，“两点了，不说我走了。”

“等等，”王颂歌抬首，“坐好。”他放下筷子，正了正神色，“你肯定知道我要说什么。”

裴铭等了两秒，王颂歌居然又不说话。他不惯着了，长腿一迈，抬步就要走。

“哎呀，坐下！”王颂歌忙道，“你肯定知道我是要说沈默的事！”

裴铭步子顿下，坐回椅子里。“这我还真不知道。”他笑了声，“你早点讲明白要说他的事，我难道还会走？”

王颂歌自动忽略裴铭的这番言论。他继续道：“这事不好说，我以前也没跟你谈过……直白点说，沈默现在的演技并不好，但他很灵，身上有股子劲儿。”

裴铭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又道：“所以？”

“所以，只要肯被雕琢，就能成器。”王颂歌话锋一转，“但是，他有一点不好，这一点和你之前一样……”

裴铭挑眉，示意他继续。

“不是科班出身。”王颂歌道。

“这算问题？”裴铭轻笑一声，“你忘了？我也不是科班出身。”

“啧，我话没说完。”王颂歌皱眉，“科班出身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们那个出身是，是那什么……偶像？”

“爱豆。”裴铭道。

王颂歌点头：“对对对，爱豆。我不是没用过爱豆出身的演员，别说其他人了，就你，你以前也有这个问题，我觉得是你们爱豆的通病……”

“讲重点。”

“重点就是，爱豆表演的时候要找镜头，演员表演也要找镜头，”王颂歌一字一句道，“但不同的是，爱豆必须直视镜头，演员必须忽视镜头。”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过去你就爱看镜头，后来改掉了，应该是下功夫了的。现在沈默也会下意识看镜头，这一点，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裴铭没说话。

他确实看出来了，并且也在思考如何告诉沈默。

爱豆和演员本就不同，爱豆在镜头前要展现的是自己，而演员在镜头前要展现的是人物，要做到明确自己在各机位里的模样，要找准每一个角度，但又得做到仿若身前无任何镜头，仿若不是在表演。

当年还在做练习生的时候，启明就曾给他们安排过大量的训练镜头感的练习。

不可否认的是，这种练习对裴铭后来演戏时确定站位起到很大帮助，但同样的，在才转型的那段时间里也困扰了他许久，下意识直视镜头的问题还是到后来去电影学院里进修的几年里才慢慢改掉的。

但电影开拍在即，如今的沈默可没那个时间去慢慢悟，慢慢改。

他最需要的，应该是有一个人从一开始就纠正他，而后时刻提醒着。

裴铭抬眼看了眼王颂歌，有些迟疑道：“你让，我去说？”

王颂歌作为导演，这事完全可以自己去说。况且照沈默那好学的性子，多半还会感谢得到了名师提点，从今往后怀揣着更赤忱的心拍摄《别过往》，只会对他这个导演来说更有利。

但王颂歌非但没这么做，如今竟然反而先来告诉裴铭。

王颂歌显然清楚裴铭在迟疑什么，嘁了声：“不管我提不提醒沈默，他都会认真把这个片子拍完。”

潜台词就是，他可不需要什么在沈默那里博得好感的机会。

如今这博好感的事告诉你裴铭了，你就自己看着办。

裴铭自然领悟到了：“老王，仗义。”为表感谢，他捞过桌上的酒瓶就要往王颂歌杯里倒。

“去去去，”王颂歌手盖在酒杯上，“明天还有拍摄，喝多了起不来。”

裴铭毫不掩饰道：“起不来更好，沈默又多休息一天。”

“……”王颂歌无语至极：“滚。”

亏得他还给机会撮合，白眼狼。

作者有话要说：悲哥并非白眼狼，爱得深沉罢了～

（期末周被小组作业伤得很痛，请假一天调理一下，周五恢复正常更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