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气氛不同寻常，虞然快速瞥了一眼，举步往房间方向走。

虞闻声喊了他几次，见他始终充耳不闻，最后面色不虞地将人强拽过去。

开了一天会，被说教一通，结束后又亲自去开车去机场接方兰歆，此刻身心俱疲，对上虞然的臭脾气，眼底的愠色显而易见。

“然然，喊人，”虞闻声说，“以后她就是你妈妈。”

虞然被带到方兰歆跟前，看清了女人的面目。

听到虞闻声的催促，他轻哂一声，态度明确，不愿配合。

方兰歆和吴白玉真人更像，不过因气质不同，很好分辨，吴白玉是浓艳欲滴的玫瑰，方兰歆是端庄娴静的玉兰。

但这两位明显眼光都不怎么好，都着了虞闻声的道。

任虞闻声好说歹说，虞然始终站得笔直，抿紧嘴唇，像一只撬不动的蚌。

方兰歆站起来，细细打量虞然一阵，幽幽然开口：“不用了，你不配。”

那张姣好娴静的面容豁然撕开一道裂缝，不断往外钻出森森寒意。

虞然面无表情地站着，眼帘微动，依旧沉默。

虞闻声把他往后扯了扯，凑近方兰歆，温声低语：“跟他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坐了许久飞机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方兰歆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推开他，走到二楼想起什么，停下脚步。

虞然似有所感，抬眼望去。

冷白的壁灯照着那双漆黑的瞳仁，那双眼睛里布满明晃晃的恨意。

“明天回老宅。”方兰歆说。

房门被大力关上，紧接着噼里啪啦的撞击声此起彼伏，砸东西的动静响彻客厅。

虞闻声眼底的阴翳一闪而过，随后拍拍虞然，宽慰道：“她心情不好，不是有意针对你。”

虞然挥开他的触碰，虞闻声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一直没出声的虞靖云像个冷眼旁观的客人，待人走光，一副公式化的口吻道：“订单有消息了。”

“来书房谈。”虞闻声说。

方家是酿酒世家，到现任继承人方世乾，也就是方兰歆父亲这一辈，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在景城乃至全国白酒行业里，颇具名望。

但这还不够，方世乾想要方窖成为白酒唯一的标杆，这些年极力争取政府项目。

虞闻声浏览资料，虞靖云站在桌前，伸手拿起桌上的全家福看。

不同于客厅那张巨幅照片，这上头是一家三口。

她刚出生不久拍的，尽管已经看过很多次，可心境时时不尽相同。

起初是家里独生女的时候，她看着这张照片以为父母恩爱家庭美满，后来有了弟弟，照理是一家四口了，照片也该更新。

她疑惑地问过方兰歆，方兰歆只是答非所问地说妈妈永远只爱你。

虞靖云似懂非懂，只知道他们似乎都不喜欢弟弟，她觉得小孩乖巧漂亮，常常背着他们送他零食玩具。

直到高一那年，听见父母吵架，她才无意得知弟弟竟是虞闻声出轨的产物。

怪不得照片上只有一家三口，怪不得方兰歆向来厌恶那小孩。

虞闻声边看资料边留心她的动作，说：“这笔单子，你有什么看法？”

虞靖云将相框放置原处，冷静道：“我只拿钱。”

这块肥肉盯着的人太多，不仅涉及公司内部，包括整个白酒行业的几大家族，让他们先斗个你死我活也不迟。

“我知道了。”虞闻声写下一张支票。

耳边落下关门声，虞闻声收起牛皮袋，摩挲了几下全家福的玻璃面，取出藏在背面暗层里的陈旧照片，边角已经有些泛黄。

他望着照片里的青山水田，以及质朴的少年少女的脸。

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色，日光暴晒在皮肤上的热度，仿佛下一秒就能吸干身体的水分，热得令人睁不开眼。

每个人苦哈哈的，唯有吴白玉在笑，脸上明明沾着已经干涸的灰黑色的泥，却比日光还要灿烂耀眼。

只有虞闻声知道，吴白玉站在水田里，隔着旁边的男孩，从背后偷偷拉住田埂上另一个男生衣衫一角。

只看了几秒他便移开目光，把照片重新装回去。

转头望向窗外的夜色时，心潮再无一丝波动，面色如常，又是一派温润模样。

*

秋雨从半夜下到白天，方家老宅来电话说寿宴改至晚上，场所也从室外改成室内。

当天傍晚，虞然不甘愿地穿上浅蓝西装，颈间系着精巧的领结。

整个人被套进华丽精致的壳子里，哪哪都不自在，一路上不停地拉扯领结，明明不紧，却总感觉勒脖子，等到老宅的时候，领结已经被扯变了形。

方兰歆鄙夷地看着他，冷声提醒道：“注意教养。”

虞然正不耐，索性直接扯下领结，丢进路边的草丛。

方家在景城是名门望族，方兰歆虽不被老爷子宠爱，却也从没受过无礼对待，正要发作被虞靖云挽住手臂。

虞靖云下车，帮她打开车门，轻声说：“妈，外公还等着呢。”

方老爷子向来喜爱外孙，这时候起争执他们落不到好。

今天老爷子六十大寿，名流荟萃，豪车从路上排进庄园里，排面十足。

因着刚下过小雨，空气湿濛濛的，薄雾笼住整座庄园，璀璨的灯光像晕开在宣纸上的金色染料，透着有失章法的朦胧感。

虞然麻木地跟着人流往别墅走，任谁来搭话都没个反应。

直到见到方世乾，才碰了碰嘴皮子毫无感情地喊了一声外公。

老爷子头发花白，即便被精心整理过，也能从略显浑浊的眼睛里看出一点病气。

坐在轮椅上由儿子方頔推着，见到外孙后便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隆重地向来宾们介绍他的身份。

假如眼神能杀人，虞然已经被方兰歆凌迟了百千次。

方世乾重男轻女的倾向相当严重，从小她就没受过来自父亲的宠爱，只能容忍父亲对先是对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耐心教养，现在又对着毫无血缘关系的假外孙慈眉善目。

方兰歆的目光紧随他们，死死扣着手心，痛感沿着手臂的经络传至心脏，面上血色尽失。

多亏精致的妆容，才让她看起来始终体面。

方兰歆更恨自己无法站出来告诉方世乾真相，说来讽刺，她如今能被老爷子记挂一二，靠的是“母凭子贵”。

倘若没有虞然，老爷子的心可就全旁落在那个私生子身上了。

她不甘心，是故宁愿继续受委屈，同意虞闻声把第二个私生子接回虞家。

老爷子如今对外孙的喜欢，远胜自己的儿子。

可惜那孩子是个短命鬼，生来心脏就破了个洞。

方兰歆借着拂弄碎发的当儿牵了一下唇角，她眼刀太过锋利，虞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到如料想般的阴郁眼神，轻嗤。

他低头在老爷子耳边说要去卫生间，老爷子这才不舍地放开他。

虞然在众人的注视下退出人群，拐出大厅从后门溜出去。

喉头发涩，烟瘾犯了，他摸摸裤子才发现今天根本没揣烟来，西装裤放烟盒太明显，出门的时候被虞闻声拿走了。

他烦躁地啧一声，绕了半个庄园后寻了个角落玩手机。

以往生活忙碌充实，他鲜少得空玩手机，打开手机后便照常点进微博，再点开唯一关注的对象，想起今天是封晋新电影上映的日子。

蹲在昏暗的角落，手机屏幕的护眼光在脸上投出一片暖色，他把两分钟的预告片反复看了几遍，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没注意。

“看得这么入神？”中年男人的声音似乎带着愉悦的笑意。

声音很有辨识度，低沉悦耳，在空旷的园子里散开。

虞然快速退出视频，当即把手机盖在膝头，抬头辨认男人的模样。

男人高大的身形隐在夜色中，“小朋友，叔叔迷路了，可以劳烦带一下路吗？”

虞然没说话，只是站起来往有光的地方走。

别墅隐在庄园深处，园里旧式水榭楼台，现代陈展馆，应有尽有，但迷路的可能性却不大，因为每隔一段路都有木质路标。

但虞然懒得拆穿，反正闲着没事干，便领着人往别墅去。

封湛东默默跟在他后面，不满地给儿子发消息。

【当我封湛东的儿子给你丢人了？】

【别人谁不是携妻带子，就我孤家寡人。】

封晋：【你还缺女人？】

封湛东：【都是作秀，给老爷子看的，我只缺你妈，还有你。】

封晋：【我看你是缺德，骂谁呢？】

封湛东叹气，看了眼前方少年的后脑勺，他其实没迷路，喝了点酒出来透气。

听到虞然手机里的动静才故意搭讪，还意外瞥见了“特别关注”的字眼。

封晋虽然出道任性，但一直很低调，估计走在路上也没几个人能认出他是演员来。

封湛东还是头一回见到儿子的男粉，活的，心情微妙。

他几次试图再跟虞然搭话，都没得到任何回应，寡言，高冷。

要不是之前在大厅里见过小孩喊方世乾外公，他会以为这孩子是哑巴。

这性格要能匀点给封晋就好了，封湛东挫败地想，这样他可能能多活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