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睁开眼，放在青年腰上的手臂稍一用力，拉开了他和青年的距离。
吕朝阳依旧拽着他的衣角，仰起头，黑乎乎的眼珠里透露出想被夸奖的渴望。
“不错。”程桓抬手，抚平青年额头的黑发，嘴角扬起淡淡的笑，“看来朝阳小弟很有养蚂蟥的天资。”
吕朝阳也跟着笑。
他方才跑得太急，停下来后心脏砰砰直跳，被男人夸奖后，他甚至能感觉心脏马上要从胸膛跳出来。
等等，不对劲！
他赶紧松开手，胳膊一推，往后踉跄几步，离开了敬爱的程大哥的怀抱。
程桓的胳膊顺势放了下来。
堪堪站住，吕朝阳深呼吸几次，心跳才慢慢平静下来。
“程大哥，刚才没撞疼你吧？”
“无妨。”程桓把手背到身后，一副正容亢色的大哥形象。
殊不知，背在身后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
他侧过身，说道：“别在这站着了，进屋说话吧。”
吕朝阳犹豫着不敢向前。
“我父母不在家，不用担心。”
“嗳。”吕朝阳应了一声，他捏捏手指，跟着程桓走进屋。
两人走进卧房，书桌上依旧整齐摆宣纸和毛笔，像是一直在等待有人来使用它们。
也好像男人一直等着他来写字一样。
吕朝阳走到自己经常坐的木椅旁，呆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纸笔：“程大哥，我今儿应该休假，没说来写字呀。”
程桓拿起一旁的汗巾擦手，淡淡说道：“每日整理一遍罢了。”
“啊，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可能……”吕朝阳话说到一半，立马闭上嘴。
该死，心里想的自作多情的事，就不要说出来了！
他敲敲自己的脑壳，强迫自己冷静冷静。
别看在程大哥对你好的份上，就得寸进尺。
吕朝阳这边在心里翻江倒海，程桓那边也不太平静。
他转过身，宽厚背肩对着吕朝阳，从背面看是磐石一般安然不动。可从正面看，显然不是那么平静。
他的脸紧绷，眼睛死死盯着再次冒汗的手。
之前是激动，这次是心虚。
青年冲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反应过来就兜住了。
一瞬间，心漏了半拍，胸膛里压抑许久的感情横冲乱撞，关在生锈牢笼里的野兽甚至要逃离出来。
那时候的他，几乎要紧紧抱住朝思暮想的青年。
露馅了。
想到此处，程桓闭上眼睛，剑眉蹙起，不敢面对单纯的青年。
两个人同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同时因为对面的人而拧巴纠结。
窗外阳光明媚，黑身红眼的噪鹃站在屋顶，不合时宜发出凄厉的聒噪声，给寂然无声的院子激起一点水花。
程桓蓦然睁开眼睛，回过头，发现青年正偷偷打量他。
见男人的眼神朝自己瞥过来，吕朝阳一惊，立马收回视线，心虚地捏捏手指头。
“程大哥。”吕朝阳咽下一口唾沫，“我就是来告诉你蚂蟥产卵的好消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说罢，他没看男人的表情，转身就要离开。
男人叫住他：“等等，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吕朝阳脚步顿住，不会他胡思乱想被发现了吧？
他僵硬地回过头，问道：“程大哥，还，还有什么事？”
程桓见他神情慌乱，倒有些奇怪：“你慌张什么？莫非你知道我要讲的事了？”
“没有，没有。”吕朝阳赶紧搬过面前的木椅，身子一挪，端端正正坐好。
程桓挑眉，却没说什么，只挪出木椅坐在对面。
他把前几天在镇上遇见的事讲了一遍。
……
男人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登时把吕朝阳震傻了。
他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说：“当真？吕向荣和程实偷偷见面？”
“当真。”
吕朝阳不说话了。
程桓知晓他会受不住，连忙走到外间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吕朝阳深吸一口，悠悠茶香钻入鼻中，脑子清醒了些。
以往的场景一一闪现在眼前。
他握紧了茶杯，心想，原来如此。
从他重生后第一次见吕向荣，他就被牵着鼻子走。
带他去镇上逛街是假，带他去医馆买药也是假，要引他与程实碰面才是真。
若不是当时他正在关注程实，不愿意跟他碰面，怕是要落入两人的圈套了。
何况……吕朝阳闭上眼睛，乱抖的睫毛暴露出他内心的激动。
吕向荣送来的一筐瓜，应该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虽然程大哥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但内容是什么，他也能猜出一二。
正当他心慌意乱时，一个温热的大手覆上他的背脊。
是程桓。
吕朝阳没有动，眼睛依旧闭着，任由男”人的大掌轻轻拍着他的背。
程桓感受到吕朝阳的脊背松弛下来，他的心也落下一半，“百病生于气，不值得。”
“我不是生气。”吕朝阳双手掩住脸，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我只是不敢相信，吕向荣他会这样做。”
程实对他如何，吕向荣最清楚不过，两人凑在一块儿，八成是跟原主有关了。
唉，好歹是一起长大的。
吕朝阳深深叹一口气。
程桓的心又悬起来了，“你……别难过。”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青年。
他虽然不清楚程实和吕向荣两人要干什么，但结合吕向荣之前干的事，也猜出青年难过的原因。
可是他很少顾及旁人，也从不说什么甜言蜜语，不知该如何哄人开心。
程桓薄唇紧紧抿住，第一次有如此无力的感觉。
这让他很不开心。
周遭的气压下降，吕朝阳忽然觉得有点冷。
他连忙放下手，抬头看向男人，“程大哥，你怎么了？”
男人冷着脸：“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吕朝阳瞅着他，脸耷拉好长，一看就是不开心了。
他扯扯男人的衣角，“百病生于气，你也不要生气啦。”
男人沉默，只是反手握住青年的手。
吕朝阳愣住，像是被电着一样，一股酥麻感从头劈了下来，直直落到脚尖。
他嘴唇颤抖：“程大哥，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程桓握紧他的手，“所以不开心。”
程桓的话砸在吕朝阳心头，强装出来的冷静顿时土崩瓦解。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盖在男人的手背上。
“小事，不值一提。”他扬起笑，“一开始只是震惊罢了，不用担心。”
青年的笑让程桓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回真的过了。
他迅速抽回手，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慌张。
吕朝阳有些奇怪：“程大哥？”
“你没事就好。”程桓往后退几步，离青年稍稍远一些，“我会盯着那两个人，你要注意，切忌与他们接近。”
吕朝阳笑着说：“该接近的时候还得接近，如果突然远离他们，他们会起疑的，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了。”
男人皱起眉头，似是不认同他的话。
吕朝阳捏捏手指，“程大哥，有些事我不能和你说，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时机未到。”
而且这些事已经超出这个时代的人的想象，他怕男人接受不了。
男人的眉头舒展开来：“我不会逼/迫你，等你想说的时候，可以告诉我。”
“程大哥……”
吕朝阳突然觉得自己辜负了男人的信任，他咬着牙，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时候未到。”程桓看不了他纠结的模样，“见到他们，你要小心些。”
吕朝阳点点头，站起身说：“那我回去了。”
“嗯。”
程桓把人送出门，看着青年瘦削的身影淡出视线，拐个弯，消失不见。
……
吕朝阳回到家，立马跑去大枣树下查看蚂蟥的情况。
掀开盖在上面的蓑衣，他往池里探头，里面的蚂蟥正安静地附在泥壁上。
还好还好，他松了口气，现在就指望着这些小东西赚钱呢，可别出现什么问题。
他在水瓮里舀了一瓢水，一点点撒在蓑衣上，又往池子里放一些小田螺，当做蚂蟥们的饲料。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程实和吕向荣的事固然让他一时无法接受，但不能因为两人而扰乱他的赚钱大业。
他把水瓢扔回水瓮，刚要进屋，余光虚虚瞥见角落里的一堆杂物。
脚尖转了个圈，吕朝阳走到那堆杂物前，蹲下，把烂枯棒子杆扒拉下去。
一块沾满泥灰的桌板露出来，这是原主屋里的那张木桌。
吕朝阳喃喃道：“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他把那块桌板搬到院子里，太阳底下，吕朝阳用水把木板冲刷了一遍。
把泥灰刷掉，木板上原本刻着的痕迹也显露出来。
吕朝阳闭上眼，把手覆在木板上，指腹细细摩挲着那些刮痕。
这样的举动在他重生没几天也做过，只是当时的他没有头绪，也猜不出这些刮痕的用意。
现在的吕朝阳心中隐隐有种猜测，他必须心无旁骛，再把木桌上的刮痕描绘一遍。
指尖停在划痕的最后一节，停住。
他睁开眼，嘴角微微勾起。
“思路对了。”吕朝阳轻声说道：“果然跟他有关。”
桌板上刻着的，是歪歪扭扭的四个字——“程实去/死”。
这是原主唯一会写的四个字，密密麻麻，布满了桌子的下方。
带着滔天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