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院课业结束后,钟一山乘车欲回镇北侯府,却在玄武大街上听见许多路人提到鱼市出了一件新鲜事儿。
鱼市里,出了一位神医。
相比于其他四市,鱼市里任何动向都意味着朝中有变,钟一山不能不重视。
于是,钟一山让哑叔调转方向,直接赶去鱼市。
他没换装,因为没必要惊动林飞鹰……
果然,待钟一山走进鱼市之后,发现鱼市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比平日里多出一倍,而且多半都是赶去一个地方。
钟一山随波逐流,跟着人群涌向鱼市最里面的一间悬壶堂。
这间药堂他知道,好像自鱼市兴起之时它便存在,这么多年过去了,鱼市已不再是当年的鱼市,悬壶堂却依旧是原来的悬壶堂。
此刻驻足在悬壶堂外面,钟一山恍然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前世今生竟不知这悬壶堂背后站着的是谁。
“让让!”
“怎么让啊!里面全是人你挤什么挤,慢慢排着就得了!”
“本小姐有钱!让一位五十两!”
“这话说的,就跟谁没钱似的!”
“有钱有什么用,神医说了免费医诊!免费送药!”
钟一山被挤在人群里,嘈杂中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免费医诊他能理解,免费送药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看着这前前后后百十来号人,钟一山在脑子里闪了一遍,朝中财大气粗又乐善好施的官员,真没有。
有钱的都抠门儿,没钱的都大方。
就在钟一山百思不解时,悬壶堂里一阵骚乱。
随着百姓呼啦散到两侧,钟一山终于看到了那位神医。
银发!
竟然也是一头银发!
且不说长相,单那一头银发瞬间让钟一山想到了伍庸。
他忽然就有了一个疑问,是不是医术好的头发都白?
见那位医者迈出百草堂门槛,钟一山随着周遭百姓,自然而然退到旁侧。
就在钟一山以为他会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时候,那位满头银白的神医,竟然转身停在自己面前。
钟一山理所当然以为是自己挡住了谁,朝左手边挪了两步。
神医如此。
钟一山紧接着朝右挪动两步,神医亦如此。
“这位公子,把手伸出来。”银发神医温和开口,薄唇启笑。
四目相视,钟一山方才看清这位神医的真容,肤色白皙,容颜清俊,深蓝色长袍,腰间配着同颜色的腰带,垂在腰带上的暖玉扫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抱歉,我不是来看病的。”钟一山很礼貌的拒绝,转身欲走。
事有异常必为妖。
他不觉得自己长的有多人见人爱,值得眼前这位神医劳师动众从里面走出来,单单是为给他行这个方便。
就在钟一山迈步的刹那,男子几乎瞬移,重新站在他面前,“公子可不要讳疾忌医。”
只这一句话,引得周遭百姓一下子骚动起来
“就是,神医主动替你瞧病你还不乐意!”
“快点儿把手伸过去啊,没看我们都等着呢嘛!”
“长的也就那样,怎么就得神医青睐了!”
有眼尖之人认出是钟一山,说话就更难听了,“哟,人家是侯府嫡子,身份矜贵着呢。”
“就是那个入太学院的钟一山?”
“嗯,就是之前那个丑废物,听说是个病痨鬼!”
“你倒是快点儿啊……”
三言讹虎,众口铄金。
钟一山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神医却先他一步把手伸出来,“公子,请。”
明明知道事有异常,明明知道不该伸手,钟一山却根本抵挡不住百姓愈演愈烈的人身攻击。
是的,都开始有人推他了!
钟一山有些后悔,倘若换装过来,至少食岛馆的人能帮他抵挡一阵。
这会儿各种压力面前,钟一山不得已把手伸出去。
那位神医随即叩住他手腕,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公子脉象一息三至,沉而无力,萦萦迟迟,细不紧而微,乃鱼翔之脉。”神医一双长眉微微蹙起,乌黑明亮的瞳孔暗了一下,清风吹过,满头银丝随风飘起,划过优美的弧度,如月华。
钟一山医术不精,但上辈子的她亦有涉猎,大概能明白眼前男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钟一山承认自己刚刚在武院被权夜查打出内伤,但绝对还没到细不紧而微的地步。
鱼翔的意思,就是主三阴寒极,阳亡于外。
这是说他要死了啊!
“公子放心,游某既能诊出便能医治,公子且随我进来……”
神医音落之际,钟一山猛然抽手,目色顿时凉薄,周身散出的寒冽之气,使得周遭百姓本能后退。
“神医贵姓?”钟一山声音冷冽,目色如霜。
“免贵,姓游。”
邪医游傅!
钟一山脑子里顿时浮现出这四个字。
“公子若不想医,也无妨。”游傅笑容坦荡,看不出半分猥琐之态,但钟一山知道,自己怕是被他算计了。
“告辞。”钟一山拱手转身,迅速离开。
看着瞬息被人群淹没的那抹身影,游傅唇角微不可辨的动了动,“大伙不要着急,慢慢来。”
一时间,悬壶堂再度恢复刚刚的盛况……
天牢,候审牢房。
自昨日问审回来之后,穆惊鸿越想越愤怒,越想越心凉。
他与钟知夏就算不是耳鬓厮磨,也相好差不多有五年之久。
以往他送给钟知夏的珍珠、翡翠、白玉、簪子哪一件不过百两?
每每钟知夏有事相求,哪一次他不是全力以赴。
到头来,钟知夏却说与他不熟!
“钟知夏,你可对得起我!”这句话穆惊鸿不知道问了多少遍,然尔对面钟知夏却是不语,一句都没应过他。
钟知夏越是这般,穆惊鸿越是恨海难平。
“你到现在对温去病那个废物还不死心?”穆惊鸿双手紧握住铁栏,怒声低吼。
终于,在他提到‘温去病’三个字的时候,钟知夏扭过头,眼睛里的厌恶跟鄙夷太过明显,穆惊鸿顿时火冒三丈,“温去病那废物根本就不配你,只有我才配你!”
“你?”钟知夏嗤之以鼻,“你算什么东西!”
“钟知夏!”穆惊鸿未曾想他心心念念爱着的女人竟然如此无情,如此狠心。
钟知夏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穆惊鸿,是蠢,还是天真?
“我说的有错吗?穆挽风活着的时候,你是威风八面的指挥使,她一死,你在这大周皇城里就成了摆设!你还以功臣自居,你还昭告天下自己跟穆挽风再无瓜葛,断绝关系?你自己姓什么不知道!”
“住口……你住口!”穆惊鸿最恨的就是有谁把他跟那个奸妃搁在一起,“她是奸妃,我是功臣!没有我,没有我妹妹,穆挽风根本不可能就犯!”
穆惊鸿红了眼,大声咆哮。
“然后呢?那个权倾朝野的奸妃死了,你们得到什么了?”更难听的话钟知夏不便公然说出口,但她打从心眼儿里瞧不起穆惊鸿跟穆如玉这对兄妹,养条狗还知道护着主人,倒是他们,活脱脱就是两个白眼狼。
钟知夏这样想,并不是替穆挽风叫屈,是她真瞧不起这两个不识里外的蠢货。
当初哄着穆惊鸿,是他还有利用价值。
仅此而已。
“我们得到褒奖!太子殿下看中我们!”话说到这里,穆惊鸿都开始怀疑。
朱裴麒是怎么看中他们的?
妹妹从准太子妃无端变成侧妃,而他,身陷囹圄!
最主要他是冤枉的!
钟知夏冷笑,“呵,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
“你闭嘴!那晚你我在马车里……”
“你闭嘴!”钟知夏突然激动,大步走向铁栏,一双眼怨毒看向眼前男子,“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最好到此为止。”
穆惊鸿一下子清醒过来,纵不甘亦不再多言。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爱你,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会像我一样喜欢你。”穆惊鸿深深凝望钟知夏,之后狠狠砸一下铁栏,转身回到角落,不再开口。
钟知夏毫无留恋转回身,穆惊鸿的爱她根本不屑一顾。
而她,也真是爱惨了温去病……
幽市,一品堂。
此时坐在伍庸药案前差不多半柱香时间的温去病,嘴里还在碎碎念着什么。
伍庸刚刚配药没仔细听,这会儿空余时间便竖了竖耳朵。
“周生良你这个杀千刀的老秃龟,骗走本世子‘狼唳’就卸磨杀驴,人在贱天在看,你给我等着……”
直到温去病又吧啦吧啦半柱香时间,伍庸方才开口,“你要是没事儿可以走了。”
“药,给我药!”温去病突然抬起头,额角方现一片淤青。
伍庸抬眼,看着就疼,“那儿有两贴膏药,你自己拿。”
温去病顺着伍庸的视线看过去,片刻后目光平视回来,面无表情,“毒药!见血封喉的那种!”
伍庸愕,“你想毒死周生良?不好吧……”
“我想毒死权夜查!”见伍庸没有给他找药的意思,温去病干脆自己伸手,“跟本世子玩心理战术?我玩死他!”
伍庸不语,想了许久后皱眉,“权夜查是谁?”
“鬼窟罗刹!”温去病简直不能再提这个人的名字了,胸口疼。
伍庸沉默之后,“那什么,我劝你还是毒死周生良比较好,大不了嫁祸给权夜查也总归好过直接毒死他……”
在伍庸看来,周生良虽然是绝顶高手,深受整个江湖尊崇,但毒死他基本没人给他出头,他那几个徒弟搞不好还得过来厚谢温去病,给他磕头都不一定。
但若换成权夜查,事情就大不一样,阎王殿里的阎王暂且不提,就右使半日闲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也是个好办法。”对于伍庸的建议,温去病真真正正过了脑子。
“……”
就在伍庸想解释他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的时候,外面传来三下轻击。
“是钟一山!”
石门开启,钟一山走进石室的时候,伍庸正滚着铁药碾。
房间里充斥着药草香。
同样是一头银发,伍庸脸上还有伤疤,可在钟一山眼里,怎么看都是伍庸顺眼。
那个游傅,纵使面带微笑,依旧会让人打从心里感觉到一丝凉意,毛骨悚然的那种凉。
“钟二公子有事?”
见钟一山恭敬立在药案旁边,伍庸搁下药碾,双手握住轮椅转到药案前,示意钟一山落座。
“一山刚自鱼市回来,那里有一位自称姓游的医者在义诊……”钟一山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游傅,是以没有断言。
伍庸眸色微冷,“姓游?”
钟一山此前并不知道伍庸与游傅之间的恩怨,还是在戚燃威胁他说出伍庸下落的时候,他才在颜回那里略有所闻。
“他这样自称。”钟一山点头。
伍庸眉梢微动,猛然看向钟一山,“把手伸过来!”
钟一山知道伍庸想要验证的是什么,便将刚刚在游傅面前伸过去的左手搭在药案上。
伍庸双指叩于皓腕,黑目愈渐深沉,许久后动唇,“一息三至,沉而无力,萦萦迟迟,细不紧而微,鱼翔脉!”
“那位姓游的医者之前为一山把脉时,与先生说的一样!”钟一山惊讶不已。
“你之前并不是,但在他给你种下瘟毒之后,呈现的便是这种脉象。”伍庸收手后即刻从药案左侧百十来个瓷瓶里挑捡十几个摆在身前,开始配药。
钟一山听罢后了然,心底因为权夜查而激发出来的不淡定,在遇到游傅的阴险伎俩后越发压制不住,“那个小人!”
“气沉丹田,免得毒素侵入肺腑!”伍庸说话时手里动作未停,十几种药粉被他称量配比混到一起。
时间一刻一息过去,钟一山渐渐感觉到内力开始不稳,胸口隐隐作痛。
“快喝了它!”最后一味血莲入药,伍庸即刻将瓷瓶递向钟一山,“全部喝掉!”
钟一山毫不犹豫,仰头饮尽。
暖流入腹,起初那种隐隐的不适好似突然爆发,钟一山只觉肺腑被利刃绞碎一般,痛的他差点儿从椅子上滚下去。
“坚持。”伍庸知道那种痛,却无能为力。
钟一山狠咬皓齿,双拳紧握,额间冷汗化作水流滑过面颊,垂在两侧的青丝打着绺贴在脸上,冷汗从发梢滴落。
难以承受的剧痛差不多持续半盏茶的时间方才渐渐好转,钟一山脸色煞白,勉强抬头,“多谢先生。”
“游傅给你下毒,意在引出我,说起来是我连累你了。”伍庸欣赏钟一山,见他如此,难免心疼。
只不过更心疼的人在石室暗门的背面,刚刚如果不是他动了动药案上的瓷瓶,钟一山就算再疼只怕也能听到暗门后面的动静。
“不是先生连累一山,是我连累先生。”钟一山很清楚,如果不是他找上屈平,游傅也不会想到要利用他。
“我们不说这些,日后离他远一点,但凡有事直接过来找我。”
伍庸停顿片刻,“还有就是你体内瘟毒虽解,但后日依旧会出现发烧畏寒以及皮肤轻微变紫的症状,不必担心。”
钟一山感激之余起身,却在离开前忽似想到什么,“先生可能配出他那样的瘟毒?”
伍庸微愣,却没多问,“可以。”
如此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待钟一山离开,温去病踹门走出来,一张脸扭曲成团。
“都是你,得罪游傅干什么!”
伍庸就只看着温去病不说话,好你个见色忘义的家伙呵。
“钟一山身上瘟毒解干净了?”温去病重新坐下来,脸上透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没有,再有两日就能毒发身亡……”
伍庸话音未落便见温去病跳过来要跟他拼命,“温去病你欺负我一个残……解解解解了!”
顷刻,温去病坐回原位,端的一派玉树兰芝,“早说解了不就没事了。”
“没事?你哪只眼睛看出没事的?”伍庸恨恨开口,“游傅都找上门了!”
“游傅把店开在鱼市,说明他背后有人,可本世子怎么不记得悬壶堂后面的靠山是谁呢……”严格说,温去病对鱼市里的悬壶堂,完全没有印象。
伍庸不关心游傅背后的人是谁,他只想知道,温去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把游傅这个瘟神给弄死!
对此,温去病也很无奈,游傅在江湖上位列‘四医’靠的是真本事,再说他在江湖上也是有朋友的。
江湖的复杂就在于,你可以很容易弄死一个人,但你实在无法预料被你弄死的这个人,都交了什么样的朋友。
杀人,有时候需要谨慎。
然后,伍庸就不怎么想跟温去病说话了。
且说钟一山走出一品堂,直接去了天地商盟。
温去病得到消息后离开石室,顺便揣走伍庸摆在药案上一颗价值不菲的药丸……
在钟一山看来,他似乎有很久没有看到颜回。
但在温去病,他这每一日基本都是跟钟一山混在一起。
他无相思,他却相思。
他知相思,所以克制,固守本心。
他不知相思,所以放任自流……
天地商盟,二楼。
钟一山见颜回走进来,如往日般起身,恭敬行礼。
“二公子快坐。”因为知道钟一山这一日里都经历了什么,温去病开口显得有些急促。
“盟主可知,鬼窟罗刹去了太学院,成为武院教习。”钟一山未及落座,道明来意。
温去病点头,“刚刚听说。”
如果眼前之人是温去病,钟一山一定回问他一句,是听我说的吧?
但是颜回,钟一山相信天地商盟的眼线有这个能力。
“一山实在不懂权夜查此举意欲何为?”钟一山最不明白的是,鬼窟罗刹怎么可以为了百夜叉的事劳师动众到这种地步。
温去病想法则不一样,“此事当与百夜叉无关,该是阎王殿有了动向。”
钟一山对阎王殿并不陌生,可它是江湖组织,素来不参与朝堂之争。
“听说你受了伤,本盟主这里刚好有枚培元固本的丹药,你且拿着。”没问愿不愿意,也没问需不需要,温去病直接拿出才从伍庸那儿顺来的药丸,递给钟一山。
钟一山容颜略红,“这太贵重。”
跟真金白银不一样,温去病知道这玩意儿贵重,但胜在不是自己的,他一点都不心疼。
钟一山见推托不掉,感激接受,他总不好在这种事上与颜回推来让去。
紧接着,他将游傅入主鱼市悬壶堂的消息告诉给颜回,大概意思是伍庸有可能会有危险。
然后温去病就开始不平衡了,伍庸有恩于钟一山是事实,知恩图报也是好事。
可他作为温去病时也没少帮钟一山,怎么就不见钟一山回报他点儿什么!
这种区别对待真的好吗?
说起来,某人对温去病不是不知感恩,而是第一印象差到极点,一时间真的很难转换过来。
“盟主?”钟一山不确定自己刚刚说的话眼前男子有没有听到,轻唤一声。
“我在想……”温去病用深沉掩饰走神儿,“游傅入主鱼市,有可能并不单单只是为了伍庸。”
钟一山原本就有这份疑虑,此刻听到颜回有同样猜测,便大胆假设,“皇上。”
如果悬壶堂与朱裴麒有关,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朱裴麒已经等不及了。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皇宫里的事颜某很难插上手,只盼二公子能多费心。”温去病的确想到这一层。
钟一山点头,“盟主放心,若朱裴麒有那样的心思,我定不会让他得逞。”
颜回放心,从钟一山文府头筹武院第一那一刻开始,他对钟一山便有了自信的理由。
“还有一件事……”温去病沉吟片刻,“戚燃回韩之后,以人假冒方逵押至军营,当着众将面斥方逵十条重罪,其中一条便是中州一役欺瞒戚罡入瘴气林至十万大军覆灭。”
“无凭无据,百将可信?”钟一山很是意外。
“连人都是假的,又用得着什么真凭实据。”温去病长吁口气,“但有一样,他并没有阻止自己母亲闹到军营,听说他母亲在看到方逵被斩时一度想要殉情,如此一来,那些证据也就坐实了。”
钟一山闻声不语,那日十里亭的对话音犹在耳,他能感受到戚燃对母爱的渴望。
而今这样的结果,他的母亲又岂能原谅他。
就算没亲眼看到,钟一山也能想象戚燃在那一刻的绝望。
“我真希望……”钟一山听罢之后艰涩开口,“他是捡来的。”
听到钟一山这样说,温去病也就心安了。
所以说他那日安慰戚燃的话绝对没毛病。
“一山记得戚将军离开之前,曾拜托我照顾温去病……”
钟一山不经意开口,却让某人浑身一抖,“所以说有些人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温去病知道钟一山在说谁。
可他又怎知,自己是真的身在福中呵。
没有在天地商盟久留,钟一山带着颜回给他的补药,起身告辞。
待其离开,温去病在二楼坐了很久。
“毕运你说,戚燃为什么会对钟一山有那种请求?”
“他应该是担心主人。”毕运的声音从虚空中传下来,十分诚恳。
“根本就不是,他把本世子拜托给一个毛头小子,分明就是嘲笑本世子弱到连个学生都不如!毕运我警告你,再胡说八道我把你送回楚国,让三皇姐滴你蜡油!”
温去病突然暴起摔门而去,连个预兆都没有。
毕运,“……”
此刻从幽市出来,钟一山并没有着急去抚仙顶,而是十分悠闲的在玄武大街绕了几个来回。
期间遇到四五个乞丐,顺手赏了他们一些银两。
巧在钟一山从那几个乞丐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远远看到钟宏的马车驶过来。
他驻足,由着马车从自己身边经过,看方向,马车当是去的费府。
真正聪明的人大智若愚,而真正愚蠢的人总是自以为聪明。
如钟宏。
这也是他跟了朱裴麒那么多年,到头来也只混个礼部侍郎的原因。
礼部虽为六部之一,但与其他几部相比,总是有那么点儿鸡肋的感觉。
言归正传,此刻看到钟宏去求费适,钟一山的心算是安稳了。
费适是谁?
那是朝中鲜少几位把反对朱裴麒登基写在脸上的人,这点从他尽力救治皇上就能表现出来。
钟宏去求他,朱裴麒能有多愿意……
天降暮色,玉兔东升。
鱼市悬壶堂义诊结束的时候,百姓还未散去。
要不是守堂店小二贴出告示明日不义诊,这些百姓都开始打算住在外面了。
人流渐渐散去,喧嚣整日的鱼市终于安静下来。
堂里,店小二拾掇的时候游傅起身,去了内堂。
内堂摆设很简单,一张木床,一个方桌,两把紫檀椅。
桌边燃着炭炉,整个房间很温暖。
游傅缓身落座时,内堂暗门开启,悬着壁画的北墙缓缓移动,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今日可还顺利?”来者一身碧青色长袍,五官刚硬立体,皮肤是淡淡的麦色,双眼如子夜繁星,璀璨深幽,难以揣摩。
游傅见顿无羡坐到对面,眉微舒,“还算顺利。”
三日前,游傅独自来到鱼市,走进悬壶堂报上名号,点名要见背后金主。
然后他便见到了眼前男子,有了接下来的交易。
他借悬壶堂引出伍庸,条件是帮顿无羡做三件事。
“没想到钟一山竟然认识伍庸,我倒小看了那位镇北侯府的钟二公子。”在知道游傅想要利用钟一山揪出隐藏在大周皇城的伍庸时,顿无羡略有惊讶。
“那小子狡猾,我派去的人跟到一半就把人给跟丢了。”
游傅并没有告诉顿无羡,伍庸非但在大周皇城且由天地商盟保着,原因是他不太想惹天地商盟颜回,更不想掺和大周朝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试想,天地商盟保着伍庸,伍庸又不遗余力的帮钟一山,说明什么?
天地商盟是钟一山的靠山,钟一山又是钟勉之子,钟勉在朝中的态度那么鲜明。
如果他把这层关系挑明,朱裴麒必会对幽市出手。
那作为把整件事抖落出去的他,颜回弄不死他才怪。
游傅目的很单纯,便不希望把事情搞复杂了。
“人既是跟丢了,你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
顿无羡也很清楚,跟江湖人打交道不能太严苛,也不能太有板有眼,只要游傅能答应他三件事,他不介意游傅借悬壶堂做什么。
游傅早知人跟丢了,但他对顿无羡说的却是‘还算顺利’。
因为他的计划并不是想让钟一山死。
钟一山虽中瘟毒,但有伍庸在他就死不了。
游傅的计划是待后日午时一过,皇城里几十号人突然出现瘟疫症状,而钟一山在悬壶堂时,明明身患恶疾却拒绝医治,那么多人看着呢,瘟疫必是他传出去的。
尤其后日,钟一山身上一定会出现感染瘟疫的所有症状。
他自信,这些伍庸没办法控制。
伍庸越是在乎钟一山,他就越要给钟一山找麻烦,把钟一山逼到绝处伍庸也就出来了。
不在乎时间长短,反正他余生就只剩下一件事,把伍庸找出来,弄死。
“说说你想求我什么事吧。”游傅抬眸,看向顿无羡。
“有没有一种毒,可以让人慢慢憔悴,死的时候很像郁郁而终。”顿无羡开口时,视线微寒,“无色无味,不会被人察觉是因为中毒而死。”
游傅笑了,“很容易。”
“我要。”顿无羡没说想要对付谁,游傅也没问。
他们之间不必交心,问的多了反而累赘……
两日的时间,足够该筹谋的人筹谋,该算计的人算计。
第二日一大清早,消停两日的刑部公堂,再度迎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壮观场面。
原本钟一山出门时还望了一会儿,见温去病没来多少有点儿小惊讶。
以他哪儿有事哪儿到,整日闲的长毛的性子,这种场面他必然不会错过,今日这是怎么了?
然后当钟一山乘车抵达刑部公堂外,就看到人群里温去病朝他龇牙招手时某人反省。
今日也没怎么,温去病还是温去病。
钟一山来得不算早,左手边钟宏、陈凝秀已经到了,右手边是尚武侯顿孟泽。
与钟一山站在一起的除了温去病,还有侯玦。
不见秋盈。
“婴狐怎么没来?”钟一山觉得,某些时候温去病跟婴狐谜之相似,这种场面他有什么理由不来呢。
“那日他从后山出来,听说你被权教习打的很惨,直接就去找人单挑了。”侯玦顿了顿,“然后他也被打的很惨。”
钟一山一阵感动,倒是旁边温去病乐了,“那个傻缺!”
这会儿,堂上传来‘威武’,随着衙役分至两侧,陶戊戌跟吴永耽先后走出来。
陶戊戌落座,惊堂木响。
与之前不同,陶戊戌直接将三名嫌犯全都带上来,最先问的是顿星云。
“本官问你,那晚你离开世子府时,吴世子可有说什么?”陶戊戌抬头,有些凹陷的眼眶里,黑目深沉,锐利如鹰。
“回大人,没有。”顿星云接到过钟一山传给他的字条,上面写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他并没有将自己怀疑当时吴永卫似乎已经被控制住的事说出去。
“也就是说,你离开时吴世子还活着?”陶戊戌动了动眉梢。
顿星云点头,“是。”
见陶戊戌不再开口,薛师爷叫了两名证人上堂。
不多时,两个长相平庸又沾着那么一点点凶相的下人被衙役押到堂前。
“大人冤枉啊!我们什么都没干!”
那两个人明显受过酷刑,上来时连跪着都做不到,皆趴到地上满身是血,其中一人双腿血肉模糊,另一个废了双手。
堂外,钟一山心里有些发紧。
这两个是林飞鹰帮他找的人,且林飞鹰保证过,他们就算是死也会紧咬牙根。
钟一山想到陶戊戌会对他们用刑,却没想到会用这么重的刑,他们只不过是证人!
对于陶戊戌,钟一山真的很难猜透。
有时候觉得他坏,可‘奸妃’一案中他确实显出几分人情味儿。
有时候觉得他好,又实在无法理解他何致对两个根本没可能获罪的人下如此重手。
“本官问你们,当晚顿星云离开吴世子府的时候,你们可有看见?”堂上,陶戊戌冷声问道。
“我们看到了……真的看到了……”证人张丘带着哭腔,嘴里吐着血沫子。
旁侧,黄青胳膊肘狠狠用力,朝前爬了半米,“大人明鉴,我们真的没有说谎,顿公子离开世子府的时候我们不止看到了,世子还叫我们跟出去教训他,可我们跟出去以后顿公子早就没影儿了,等我们再回来,世子已经……”
“是啊!大人饶命,我们没有撒谎!”
陶戊戌未理二人,转眸看向钟知夏,“钟二姑娘可认得他们?”
钟知夏从未见过这两个人。
她很清楚,这两个便是钟一山找来专门替顿星云脱罪的人。
堂外,钟一山生怕钟知夏反悔,正想伸手再掐温去病一把,不想他还没动手,温去病自觉得先有了动静。
“回大人,知夏认得他们,他们的确是吴世子私养的打手……”
事到如今,她还能再说什么呢。
陶戊戌点头,转尔侧过身子靠向吴永耽,“世子可还有疑问?”
吴永耽神色未动,眸色无波,“没有。”
“顿公子先起来,站到一侧。”陶戊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让许多人松了口气。
堂外,钟一山看向才起身的顿星云,刚好迎上顿星云的视线。
四目相视,皆了然。
接下来便是钟知夏,“钟二姑娘说那晚你在府里,有谁可以作证?”
“回大人,知夏父母跟身边丫鬟禾画都可以作证!”钟知夏见顿星云起身,心里多少有些着急。
陶戊戌点了点头,继而看向穆惊鸿,“穆公子亦说当晚在府里,谁可以作证?”
“回大人,那晚穆侧妃让秋盈给本指挥使送些补品过来,秋盈可以作证!”穆惊鸿音落,薛师爷立时起身,吆了句传唤秋盈。
旁侧,钟知夏不解,“大人……”
“威武!”惊堂棍响起,钟知夏吓的抖了抖身子,不敢再言。
此时,秋盈已然恭敬立于堂前,“奴婢叩见陶大人。”
“穆惊鸿说命案发生当晚,也就是亥时,你在穆府?”这第二审,陶戊戌说的话明显要多。
“回大人,当晚奴婢的确在穆府,且亲眼看着指挥使把补药喝下去。”秋盈跪在地上,恭敬道。
陶戊戌不语,瞄了眼薛师爷。
“秋盈姑娘,即便是证人,堂上撒谎也是要用刑的……”
薛师爷说话时,刻意看向趴在地上痛又不敢发出声音的张丘跟黄青,视线转尔落在秋盈身上,“那晚亥时,姑娘当真在穆府?”
“在。”秋盈虽然身份卑微,但也算见过大风大浪,是以心理上并未受薛师爷暗示的影响。
‘砰……’
就在秋盈音落一刻,陶戊戌重重敲响惊堂木。
“威武!”
堂上气氛瞬时紧张,秋盈表情虽然镇定可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你说你在穆府,何以镇北侯府钟长明却说你当晚亥时在御医院?”陶戊戌斥声开口,命人带上钟长明。
堂外,钟一山下意识看向钟宏,未料他会让自己儿子上场。
为人父却不肯为子女出头撑腰,钟宏也就那样了。
“长明叩见陶大人!”钟长明入堂跪在钟知夏身边,朝陶戊戌叩拜后转身拉住钟知夏双手,“妹妹别怕。”
钟知夏眼泪涌溢,“哥哥……”
堂外,钟一山看着堂上这一幕,眉微蹙。
他知道,自钟知夏入狱之后,钟长明尽到了一个作为哥哥该有的责任,明知自己官职卑微还四处找人打点狱卒好好照顾妹妹,更为此求到筱阳那里。
而筱阳,也确实帮钟长明说了话。
筱阳是寒门,钟长明出身世家,他能答应钟长明的请求,足见对其认可跟看中。
二房唯独出了这么一根好苗,鹿牙曾说过,他还是挺喜欢这个弟弟的,因为只有钟长明从没骂过他丑废物、病痨鬼。
钟一山曾认真想过,就算有朝一日不得不与整个二房撕破脸,他却想把这个弟弟剔除在外,弥补钟长明一个锦绣前程。
这与她当年对穆惊鸿不一样,于穆惊鸿,她是溺爱纵容,明知穆惊鸿自身有问题还是忍不住要对他好。
对钟长明,她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印证了钟长明的品性跟那份难能可贵的纯良。
“钟公子,你说秋盈当晚亥时不在穆府而是在御医院,可有证据?”陶戊戌开口,目光一贯幽冷寒凉。
“回大人话,我有证据!御医院院令费适费大人可以证明,那晚宫女秋盈跟御医崔平二人在御医院自戌时便呆在一起,过了亥时秋盈才离开!”钟长明理直气壮道。
旁侧,秋盈一直以为钟长明的证人是崔平,脑子里还在想若崔平真被钟家人收买,她大可反咬崔平收了钟家银子诬陷她!
可当听到钟长明提到费适的一刻,她懵了。
“传费适。”薛师爷音落时,一身褐色素袍的费适走上正堂。
御医院其实是一个很微妙的地方,那里面的官员大多很受尊重,因为人食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
没病过的人不知道,但凡病过都明白,医术高超的医者到底能让你少受多少罪。
所以朝中官员不是抱孩子跳井的,都不会跟御医结仇。
就说陶戊戌,亦曾在费适手里治过旧患。
“费大人,钟公子说您可以证明吴世子遇害当晚亥时,秋盈与御医崔平在御医院?”陶戊戌的声音依旧深沉,却少了些许冷意。
“老夫可以证明,那晚本官因为研究皇上病情,在御医院呆了整晚。”费适近过六旬,祖上五代行医,三代连任御医院院令,整个家族在大周皇城有很高的威望。
陶戊戌点头,“那费大人可有过去与他们打声招呼?”
“没有。”费适虽老,但面色红润,黑目炯炯有神,“虽然没有,但本官可以肯定就是他们,因为他们在房间里熬药,窗棂半掩以便雾气能够散出来。”
费适说的皆是事实,秋盈额角渗出冷汗。
旁边,穆惊鸿不禁朝秋盈身边凑了凑,拿眼看她。
他不敢说话但心里着急,额头也跟着直冒冷汗。
陶戊戌点头,“费大人可否……”
“本官可以在证词上签字画押,但凡有半句不实,任凭陶大人处置。”费适语气徐缓,一身正气凛然。
薛师爷见陶戊戌递过眼色,立时拿起证词过去,“劳烦费大人。”
费适二话没说,抬手画押。
“大人……大人奴婢没说谎!费大人定是记错时辰,奴婢……”
“本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断不会记错时辰。”费适瞪了秋盈一眼,声音寒重。
陶戊戌开口,命人将费适送回御医院,之后命人传唤崔平。
其实在费适被请上堂时,崔平已经在后面听的清清楚楚。
他也是做梦都没想到那晚除了他跟秋盈,御医院里还有别人,倒霉就倒霉在这个人竟然会是费适。
于是在出场的前一刻,他有了取舍。
堂上,崔平打从跪下开始便不曾看向秋盈。
陶戊戌开口询问,他便据实作答,“大人明鉴,那晚宫女秋盈戌时入御医院,亥时之后方才离开。”
只这一句话,便似将秋盈从云端推向深渊。
“大人……大人他说谎!”
秋盈知道完了,连穆惊鸿都知道他有可能会有危险,“大人明鉴,那晚亥时秋盈在穆府,根本没在御医院!他们这是合起伙来诬陷本指挥使!他们……他们是‘奸妃’余孽!”
一句‘奸妃’余孽,说怒了多少人?
“来人,打。”陶戊戌倒没什么表情,只命两侧衙役对穆惊鸿上仗刑,对秋盈下夹棍。
整个公堂顿时惨叫连连,血腥场面惹的围观百姓皆侧目,钟一山却是盯着穆惊鸿看一会儿。
他知道,这世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就算上辈子她没有等到,可老天爷总不会漏掉谁。
案子依旧没有结果,因为穆惊鸿跟秋盈先后晕了过去。
不过让钟一山庆幸的是,陶戊戌当堂放了顿星云。
穆惊鸿自是被拖回天牢,秋盈收监,钟知夏亦被带去天牢。
原因是案件还没有查清楚。
案子定于明日继续审,只不过接下来的事对钟一山来说,真的没所谓……
堂外,顿星云走到钟一山面前,清澈无尘的目光中尽是感激。
“天理昭昭,黑的白不了,白的也永远黑不了。”钟一山不想与顿星云多说,看了眼站在对面不远处的顿孟泽,“我们武院见。”
钟一山点头,“武院见。”
侯玦亦未与顿星云多言,他们之间那份义气自不必说。
看着顿孟泽马车缓缓驶离,钟一山暗自感慨,朝中只有顿无羡实在是对尚武侯府不利。
好在一年学业结束后,顿星云必入朝为官。
除了顿星云,文府武院里会有多半新生入朝,官职或大或小,或文或武。
到那时,才是他真正复仇的开始……
“咱们还走不走了?”某人身后,温去病很不喜欢那种被当作空气的感觉。
钟一山闻声回头,“你还没走?”
温去病眨着星星眼,一副我等你好久的表情看过去。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不能捎带你。”钟一山歉意开口,转身走向马车。
刚刚堂上陶戊戌放了林飞鹰给她找的两个证人,此时他想去鱼市,一来嘱咐林飞鹰定要厚待那两人,二来他也想探探悬壶堂的底。
温去病不说话,就跟在钟一山身后,他偏不信钟一山能狠心不拉他。
从刑部公堂回世子府如果走,得一个时辰。
此刻上了马车,钟一山挡在车厢外面,看了眼一心想要爬上来的温去病,权衡之下从怀里掏出半块银锭子,“真带不了你。”
马车走了,扬起尘烟漫天。
温去病呆愣愣站在原地,紧紧抓着手里半块银锭子,酝酿半天狠狠砸到地上,“当本世子是要饭的吗!”
某人暴走,片刻后折回把那半块银锭子捡起来揣进怀里。
好歹也算第一笔到手的回头钱,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