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顿无羡将所谓的暗查禀报给朱裴麒。
大概意思是悬壶堂乃前任中书令窦洵在鱼市的生意,半年前窦洵偶识游傅,便希望游傅能到悬壶堂坐诊,利润方面窦洵只要一成。
求名求利,二人一拍即合。
“游傅求名?”御书房里,朱裴麒手中狼毫微顿,抬头问道。
“但凡医者,总有个流芳百世的心情,江湖上的称呼都是虚名,想来游傅是想得到更大的肯定。”顿无羡曾在军营里提拔过窦洵亲孙,这会儿求他在鱼市顶个名,并非难事,“只不过……”
“什么?”朱裴麒搁下狼毫,直身后追问。
“前两日有乞丐到悬壶堂问诊,被游傅拒绝后四处谣传游傅医术浮夸,人品卑劣的恶言,亦说悬壶堂里卖的都是假药。”
顿无羡想了想,又道,“微臣跟随太子殿下多年,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接下来这些话若微臣有妄语之处,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见顿无羡跪到地上,朱裴麒当即起身绕过龙案,亲手扶起他,“你我君臣还需说这些?”
“之前游傅义诊时积累了不少好名声,那时微臣便注意到他,若能将他请入皇宫替皇上……”顿无羡把话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朱裴麒神色微寒,下意识看向殿门,之后拉住顿无羡的手,“知我者,莫若无羡!”
“太子殿下明鉴,微臣所言句句都是为了太子殿下!”
见顿无羡欲跪,朱裴麒将其拉住,“你再这样本太子可要生气了……游傅既然求名,他日功成,本太子自然会将他编入史书,只是……”
“太子殿下放心,这件事微臣理当为太子殿下分忧,但要将游傅请入皇宫,首先需恢复他的名声,以免御医院的御医们无端生事,见缝插针就不好了。”顿无羡提议道。
“有理。”朱裴麒点头,“这件事本太子就交由你全权去办。”
顿无羡领命,退离。
离开御书房,顿无羡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忠于朱裴麒?
忠于。
他敢说整个朝廷里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希望朱裴麒登基称帝,他甚至比朱裴麒自己还要着急。
个中原因他只怕死,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此刻行至御花园,顿无羡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声音传过来,一时好奇便多走了几步。
白玉拱桥上,沈蓝嫣拦下迎面走过来的穆如玉。
自文府回来,她心情正不好的时候,偏有人堵她心窝。
“侧妃见了我家娘娘,何以不跪……”
‘啪……’
‘啪……’
顿无羡选的位置,刚好能看到白玉拱桥上的这一幕。
先是沈蓝嫣身边宫女清莲,过去质问穆如玉见了自家娘娘为何不跪,穆如玉一时怒起扇了清莲一巴掌,紧接着沈蓝嫣上前扬手还了穆如玉一个嘴巴。
戏够精彩,人也够嚣张。
“沈蓝嫣!”
穆如玉惊怒低吼,抬手欲还回去的刹那被沈蓝嫣攥住手腕,“死了兄长恼羞成怒?”
“放开!”穆如玉挣脱束缚,“沈蓝嫣,你别太过分!”
“本宫过分如何,不过分又如何?”沈蓝嫣抬起下颚,居高临下看着穆如玉,“穆惊鸿虽说不中用,可好歹还挂着殿前司指挥使的官职,你们兄妹一呼一喝的倒也能吓唬住许多人,这会儿他死了,你穆如玉在这世上还剩下什么?”
被沈蓝嫣道出事实,穆如玉怒不可遏瞪眼过去。
“出手打人之前先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孤叶不成舟,穆府当年风光一去不回,今日你敢以下犯上,本宫就敢把事情闹大要你死!”沈蓝嫣突然靠近穆如玉,“打啊?”
穆如玉气结,眼底布满血丝!
她猛然抬手,哪怕有一丝丝把握她都会下手。
可最终,她强忍怒意,朝后退了两步。
只是她退一步,沈蓝嫣便上前逼近一步,直至穆如玉退无可退,沈蓝嫣突然出手!
‘哗啦……’
寒末春初,内务府的人为了让皇宫里看着有些早春的气息,特意凿冰化水让御花园里能听到一些流水的声音。
沈蓝嫣这一推,穆如玉直接从拱桥上面翻了下去。
春寒料峭,寒意更胜严冬。
穆如玉掉进冰水里的刹那,整个身子猛的哆嗦,牙齿打颤。
池水不深,她挣扎着站起来抬头时,沈蓝嫣已然带着清莲走下拱桥,头都不曾回一下。
看着池塘里穆如玉的狼狈相,顿无羡以为自己会有一点点心疼。
非但没有,竟还有一丝丝活该的心境游走在内心深处。
其实,对于当年背叛,他也是在乎的吧……
鱼市传来消息,砸出去的银子终于听到响儿了。
靳绮罗想见钟一山。
得到消息之后,钟一山自抚仙顶换装,去了鱼市。
与之前跟红娘见面一样,林飞鹰将靳绮罗请到内堂,差不多喝了两杯茶后,钟一山姗姗来迟。
依着林飞鹰的意思,他是希望靳绮罗可以再定时间,而不是说见就马上非要见。
只是靳绮罗坚持,林飞鹰也是没办法才命人发了暗号。
此刻内堂,钟一山一袭雪色长袍,容覆面罩走过去,“让靳老板久等,实在过意不去。”
“跟你没关系,是我执意要今日见你。”
靳绮罗一身打扮特别抢眼,大红色的锦缎长袍,在胸前绣着一对碧翠鸳鸯,虽年近四旬却称得起风韵犹存,一头芙蓉髻,淡扫蛾眉眼波含春,腕上红色玛瑙镯,脚踩镏金玉石靴。
钟一山落座时,靳绮罗二话没说,直接将三千万两的银票拍到桌上,“整个鱼市都知道我靳绮罗什么背景,四海楼经营的久了,我这占点儿小便宜的性子也就养成了。”
看着桌上银票,钟一山没有打断靳绮罗,静默聆听。
“之前食岛馆给的那些好处,我掂量着对你们来说是小钱,搞不好就是你们从指缝里不小心漏掉的,我捏悄着捡也就捡了,但这次捡的有点儿大,我若再捏悄着捡了怕砸手里,这不就给你送来了。”
“靳老板想拒绝食岛馆的好意?”钟一山浅笑,并未拿钱。
“嗨!”靳绮罗爽朗一笑,“公子说重了,不是拒绝是受不起。”
“若我觉得靳老板受得起,日后碧碧堂胭脂水粉的生意,可走我食岛馆趟出来的路,如此的话,不知靳老板……”钟一山抬手,将桌上银票朝靳绮罗方向推了推,“可否接受我这份善意?”
靳绮罗只稍稍犹豫,便果断摇头。
“靳老板先别着急拒绝,我知道,碧碧堂在鱼市的生意以胭脂水粉为主,每年纯利往足了估算不过万两白银,货从乌泥关运,货运风险由碧碧堂承担,一年里要是不幸遇着几伙劫匪,碧碧堂能保证收支平衡已算幸事。”
靳绮罗脸色一变,“你调查我?”
“鱼市里没有秘密,有的是能力。”钟一山说的是实情,大家背靠的都是朝廷,谁想知道谁点儿秘密总有方法。
“告辞!”
靳绮罗愤而起身,却在行至门口时听到钟一山又道,“四海楼过往三十年风光了多少姑娘,又有多少姑娘淹没在岁月里毁了身子坏了名声,靳老板能养他们一时还真能养她们一世?鱼市里纵是衡水门那样的大户都能一朝覆灭,碧碧堂能坚持多久?”
“你威胁我?”靳绮罗猛回头,怒视钟一山。
“我有一妙法,能让从四海楼退出来的姑娘们有安身立命之本,纵不被世人认同可至少能被自己认同。”钟一山语气缓和,“我希望靳老板在给她们银子的同时,可以帮她们找回曾经失去的尊严。”
靳绮罗愣住。
“胭脂水粉制作工艺不同于别物,可以不受地域跟人文限制,食岛馆在寒市附近有一片民宅,如果靳老板肯,我愿以那片民宅为本,与靳老板合开香料胭脂坊,配方我出,钱我出,利润我要三成。”
不等靳绮罗质疑,钟一山继续道,“工艺简单且不繁重,相信四海楼的姑娘定能胜任,至于销路,有食岛馆在靳老板应该可以放心。”
“你想要什么?”靳绮罗气息渐渐平稳,转身走向钟一山。
“靳老板坐。”钟一山抬手,语意恭谦,“我想要的,是消息。”
钟一山想要的是四海楼的消息,在朝在野的,在官在商的,哪怕是市井小贩柴米油盐的家事,他统统都想要。
当然,他要在四海楼里养一些特别的人,这些人可以由靳绮罗挑选,也可由他自己安插,目的是一些特殊消息。
“你这是想让我赌上整个四海楼。”靳绮罗在风尘里摸爬滚打十几年,她只在钟一山说‘消息’二字时,就已经猜到是什么意思。
“此事不急,靳老板何时想好告诉我一声即可。”钟一山拿起桌上银票,“成与不成,食岛馆对碧碧堂,都有善意。”
靳绮罗没有推辞,离开时告诉钟一山。
三日后,她会再来。
待靳绮罗离开,钟一山回到正厅。
“成了?”林飞鹰走到钟一山身边,轻声问道。
“三日后我会先来,在这里等她。”钟一山有种预感,靳绮罗不会拒绝。
林飞鹰随后又道,之前他给的那三家药堂已经答应与食岛馆合作,其中一家更将麾下好几笔生意交到食岛馆,态度十分鲜明。
“悬壶堂有什么动静?”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钟一山对这样的结果很是满意。
“前两日有乞丐过去问诊,也不知怎的就闹上了,就是那一闹把游傅刚刚积累的好名声毁于一旦,现在悬壶堂几乎无人问津。”林飞鹰据实道。
钟一山点头之后又嘱咐林飞鹰几句,方才离开。
游傅与乞丐冲突之事,乃钟一山防患于未然之举。
如果游傅是朱裴麒的人,且朱裴麒有意让游傅入宫,那么游傅臭名远扬,他至少要使手段恢复游傅名声,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一旦朱裴麒有这样的举动,他自要想方设法阻止,如此总好过等游傅入宫,他措手不及。
夜空如缎,繁星像是被镶进去的珍珠,闪闪发亮。
深幽谧静的巷尾,一抹柔弱残影现于暗处。
“奴婢拜见大公子。”那抹残影走出来,月光下可见是个穿着浅色缎袄的丫鬟。
“把这个倒进二夫人晚膳里,连续十日中间不可断。”丫鬟对面,站着一位身姿挺健的男子。
男子手里握着一个瓷瓶。
此刻那瓷瓶落到丫鬟手里,“奴婢定不辱使命。”
“走吧。”遣走了丫鬟,男子缓缓走出深巷。
月光下,那张刚毅英俊略带小麦色的容颜异常凝重,顿无羡停下脚步,现在回别苑穆如玉必在那里等他。
不回别苑,他又似乎无处可去。
回府?
那座尚武侯府,从母亲逝去的那一刻已经与他无关了……
夜愈深沉,星光如魅。
静而无声的幽市里,钟一山一身雪色长袍,很安静很安静的站在可以看到天地商盟的地方。
自鱼市出来,他懒得换装便四处走走。
不知不觉,天地商盟几个字已经映入眼帘。
重建谍路对他来说意义深远,也让他情不自禁想到惊蛰,想到上一世。
越是静的夜,越是难熬。
就在钟一山准备离开的时候,颜慈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公子,我家盟主请您上去。”
静谧的夜,熟悉到仿佛已经落在心里的称呼,难以言喻的情愫涌上心头。
钟一山随颜慈走进天地商盟,他没想过颜回会在这里,亦没想到颜回会看到自己。
此刻走进雅间,他竟不知该说什么?
好像说什么,都会觉得心虚。
“二公子坐。”温去病也很意外,难不成自己有心想事成的本事了,他才想到钟一山,便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天地商盟对面。
丹顶鹤的灯罩里,烛火明亮却不刺眼,钟一山恭敬落座,“一山只是过来试试,没想到盟主在。”
“有事?”温去病能感觉到钟一山的拘谨跟尊敬,说真的,他有时候特别妒忌颜回,即便颜回就是自己。
“一山今日与碧碧堂靳绮罗碰过面,她答应会考虑。”钟一山之前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给眼前男子,这会儿提起这个话题,应该不算突兀。
温去病点头,“靳绮罗应该是想问问碧碧堂背后金主的意思吧?”
“碧碧堂在朝中的金主,是太史令魏时意。”
鱼市里的秘密分两种,一种是你绞尽脑汁,弯门盗洞都查不到的叫秘密,另一种是你明明知道,却根本不想知道的也叫秘密。
就比如现在鱼市里,悬壶堂背后金主是谁属于前一种,而碧碧堂背后金主是谁,则属于后者。
当然,即便是后一种秘密,也不是谁都能查到,只是相对而言。
“怎么会是他?”温去病惊讶。
“因为是他,所以靳绮罗并不需要征求背后金主的意见,她是真的在权衡利弊。”
得到消息的时候,钟一山也着实吃惊一把,像靳绮罗这种在风尘中摸爬滚打十几年的高手,就算人脉不广,可要找一个比魏时意厉害的靠山还很容易。
何致于会是他。
再查,便知原委了。
“二公子此番重建谍路,与之前穆挽风的方式有所不同。”温去病是真好奇,若换穆挽风应该不会有直接的、面对面的行为。
钟一山苦笑,“盟主有所不知,元帅创建十三将始于谍路终于谍路,过程有多繁复跟细腻没有数年不可成。”
言外之意,他等不起那么长的时间。
温去病微微颌首,视线不禁落向窗外的那轮明月。
这时房门开启,颜慈端了两盏夜光杯跟一壶果酒进来。
“盟主,钟二公子,慢用。”颜慈笑呵呵的进来,笑呵呵呵的离开。
直到房门闭阖,温去病嘴角都还在抽,幸亏带着面具。
钟一山也很尴尬,他当真没有过来讨酒的意思。
现在怎么办?
“二公子若不嫌弃,陪颜某小酌一杯如何?”这种不要脸的话,自然是要主家先说,温去病是这么想的。
颜回这么说之后,钟一山反倒觉得自己想太多,“好。”
两抹影,一轮月。
坐望天明……
同样一夜没睡的还有穆如玉。
在别苑等顿无羡到卯时的穆如玉终于明白,这世上没有最绝望,只有更绝望!
她曾在被封侧妃时绝望,知道不能生子时绝望,兄长死时她被沈蓝嫣推进碧水池时,她都以为那是最绝望的事。
然而,当顿无羡不再见她时,她才真真正正意识到,何为一叶浮萍,无依无靠……
银蟾与金乌轮翻上阵,你方战罢我登场,没有人能阻挡它们的脚步。
一夜过,天已大亮。
鱼市渐渐热闹起来,所有商铺都已经打开门做生意,人流涌动的也越发频繁起来。
“让开……”
忽然一声厉啸惊的众人侧目!
只见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如同一头撒缰野马奔在前头,身后四五个下人抬着一个担架跟在后头呼啸狂奔。
担架上,一穿着奢华的贵公子躺在上面,脸色青紫,口吐白沫,仔细看可见双眼上翻。
“那个……那个好像是城西刘员外家的大公子,这是怎么了?”
“看样子中毒了吧?”
“他们这是朝悬壶堂抬?不说那儿的神医是骗人的吗?”
“谁知道呢,过去瞧瞧……”
人群里不时传来议论的声音,有好信儿的已经迈步跟了过去。
悬壶堂,游傅并没有让那些下人把中毒的公子抬到内堂,而是落在正厅。
随着围观百姓越聚越多,游傅当场配药当场研磨,在将药粉冲水喂服给那位贵公子后半盏茶的时间,之前看起来好似丢了半条命的贵公子活活就给救回来了。
众人皆叹!
紧接着悬壶堂迎来第二位急患,与之前那位不同,眼下这位双腿应该是被重物击折。
此刻游傅将受伤汉子的裤腿剪掉,血肉模糊的场面触目惊心。
当着所有人的面,游傅展现了他身为江湖四医的奇才。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消毒止痛,剔除烂肉,以象骨辅助接骨,游傅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直至敷药包扎。
那汉子也刚强,当场站了起来。
众人皆服!
有一二,必有三四。
整个上午,游傅几乎没停过……
文府,棋室。
刚从武院赶过来的钟一山简直不要太惨,今日权夜查折磨人的法子又有了新花样。
每人一把铁锹横向站成一排开始挖坑,权夜查则在对面。
三十息之后飞射暗器,能跳进自己挖的坑里躲过者过关,否则重来。
第一场有十位新生过关,剩下十人里有钟一山,顿星云,侯玦跟婴狐。
是的,婴狐拖着残躯来了。
只是他没有过关,不是因为他给自己挖的坑不够深,是权夜查的暗器带拐弯,钟一山他们也是因此疏忽了。
余下六个没过关的则是因为太慢。
因为权夜查飞射出来的暗器中,只有四柄会拐弯。
第二次之后就只剩下钟一山跟婴狐。
因为权夜查的暗器拐了两个弯。
第三次钟一山聪明了,他在挖好坑之后,又在坑里挖了前后两个躲避之处,且在权夜查暗器往下拐弯朝前飞射的时候,他躲到了后面,过关。
钟一山把这个方法告诉婴狐,婴狐也照做不误,但没躲过去。
原因嘛。
权夜查又对这位给他起外号的新生,特别厚待了一下。
要说婴狐那脑袋真不是白给的,他竟然在第四次试练的时候,挖坑把自己埋了……
此刻棋室内,温去病已经摆好残局。
且在大家低头研究棋局的时候,温去病走过来,看着满身尘土的钟一山颇有些心疼,“权夜查又欺负你了?”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像婴狐那样智慧的人……”
直到现在,钟一山都还对婴狐把自己埋了这件事耿耿于怀,那傻狍子怎么可以如此机智!
“他干了什么?”温去病午时才到,是以他并没看到武院一幕。
“他自己挖坑,跳进去,然后把自己给埋上了……”钟一山抬头,目光中充满惊奇跟钦佩。
温去病后脑滴汗,半晌后噎了噎喉咙,“你对智慧这两个字的理解,是不是有些偏差……”
婴狐说,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棋室课业结束后,钟一山正打算去鱼市却被温去病拦下来,然后他们两个就都被钟知夏拦了下来。
“温世子,知夏有话跟你说。”钟知夏挡在钟一山面前,看的却是温去病。
这个时候,温去病特别希望钟一山能替他出头,譬如说一句‘他现在没空’也好。
“她要跟你说话。”
钟一山推开紧跟在自己身边的温去病,钟知夏自然而然从他面前让开,走到温去病面前。
眼见钟一山抛下自己独自上了马车,温去病恨的咬牙切齿,白陪你喝一夜酒了,一点儿良心都没有!
“温世子,知夏到底哪里不好?”钟知夏挡住温去病视线,莹莹闪烁的眸子里两滴泪摇摇欲坠。
温去病轻咳两声,“钟二姑娘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没有!”钟知夏突然上前,吓的温去病急忙后退,“温世子当知知夏为何时常去吴世子府,那是因为他每次邀约我都会提到你也会去,我答应吴永卫都是为了你!”
“咳……人死为大,吴世子撒谎这件事,咱们就勉为其难原谅他,好吗?”温去病很温和的开导钟知夏,笑容宛若朝阳一般,落在钟知夏眼里如此绚目。
“温世子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该明白知夏的心意。”钟知夏深情凝望温去病,动了动唇,想说的话就噎在喉咙里,她在酝酿。
温去病知道不妙了,“那什么,本世子忽然想到有件很重要的事还没办,你若有什么棋艺上的问题,咱们下堂课业再聊,再聊……”
就在温去病擦肩而过的瞬间,钟知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温世子,我喜……”
“别说。”突然出现在钟知夏身边的唐瑟瑟阻止了这场告白。
而此时,温去病已经吓的奔出去老远。
“瑟瑟?”钟知夏转眸时眼泪已经止不住滑到脸上。
“你才撇清吴永卫的案子,现在说这些不是时候。”唐瑟瑟替钟知夏擦净眼泪,“而且温去病拒绝的话,你以后该怎么办?凡事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那我……”钟知夏有些脆弱扑在唐瑟瑟身上,低声呜咽。
视线之内,她看到了站在武院拱门处的范涟漪,但是她没开口。
“总有机会。”唐瑟瑟拍拍她肩膀,“之前的事我没帮上忙,此番你能平安出来,我请你到醉仙楼吃饭,给你压惊。”
钟知夏没有拒绝,二人挽着胳膊离开了。
直到马车扬长而去,范涟漪方才从武院走出来,眼神里满是落寞。
她其实,很想对钟知夏说句恭喜……
鱼市那边有了消息,钟一山没来得及换装便急忙赶过去。
待他到时,悬壶堂外围观百姓已经散离。
不过听来往百姓言论可以肯定的是,游傅整个上午连救十位重症病患之后,成功洗白。
钟一山虽没赶上游傅救人,却赶上一群乞丐接连闹了鱼市里几个药堂,手段跟用意与他那日一模一样。
“什么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一群庸医!”
“就是,还说什么货真价实,我看他那些草药都是假的!”
“没错,灵芝都是蘑菇,人参都是杂草!”
“杂草杂草,是杂草……”
其中一个小乞丐经过时,钟一山一把拉住他胳膊。
然后惊了!
是空的。
四目相视,钟一山分明看到眼前小乞丐一身破烂衣服,小脸儿被风尘刮的灰突突看不清本来面目,唯独那双睛清澈如水,明亮若星。
钟一山看小乞丐的时候,小乞丐也在看他,“这位哥哥,你拉我做什么?”
“没有,拉错人了……”钟一山原意是想拽个年纪小的乞丐探探口风,是谁给的钱叫他们祸害这些药堂。
但在意识到小乞丐没了一只胳膊时,他便不想让这小乞丐觉得事情有多复杂。
“哦……”小乞丐撅着嘴,低下头,看起来像是挺失望的样子。
就在钟一山要离开时,袖口微顿。
待他回头,刚刚那个小乞丐在拉他,“认错人也是缘分,哥哥可不可以请我吃点儿什么,我好饿……”
明明知道自己有可能是被赖上了,钟一山却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那双眼睛太纯洁,也太美好。
钟一山无奈浅笑,见小乞丐手指绞着他衣袖,有点小可怜的摇了摇,便直接反拉住那只小手,“想吃什么?”
悬壶堂。
堂小二照例在外收拾,顿无羡则在内堂商量着他想求游傅的第二件事。
顿无羡说的很委婉,而且用了很长篇幅来形容。
但在游傅消化之后,就只剩下两个字。
弑君。
“顿公子竟然跟我说这是名垂千古的事?”游傅靠在椅背上,双眼肆意看向顿无羡,“可我听着,怎么更像是遗臭万年呢!”
“史书都是人编的,名垂千古还是遗臭万年,只看笔在谁手里。”
顿无羡知道想要说服游傅很难,正想再开口时却见游傅点头,“我答应你。”
游傅如此爽快反令顿无羡愣住,“邪医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
“我既答应你,自然不会回头。”游傅告诉顿无羡,他只管把当朝皇帝以‘正常’手段医死,但这个锅他不会背,能保证这一点他便入宫。
顿无羡自是点头,信誓旦旦。
“想来顿公子也不会让我背黑锅,有句话怎么说来的?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都别得罪像我这种会点儿医术的。”游傅笑着开口,之后长吁出一口气,“这是第二件。”
顿无羡点头,“第二件。”
幽市,醉仙楼。
其实钟一山起初也没打算把小乞丐带到这里,只是他每走到一家酒楼前,脑子里就会有一种声音提醒他,同样菜式这里做出来的定不如醉仙楼好吃。
四五家之后,钟一山干脆带小乞丐到醉仙楼,也免得生出什么遗憾。
既然请,那就认认真真请一回。
“哥哥,我不吃了可以吗?”
“为什么?”
“之前在那边我只是有点儿饿,之后跟你走了五条大街我真的饿了,再跟你走下去我怕会饿晕,然后你走了我死了,为了一顿饭把命搭上不太值得。”
“……”
三楼雅间,钟一山叫了十道醉仙楼里的招牌菜为自己正名。
让他惊讶的是,对面小乞丐直等到最后一盘菜端到桌上才开始吃。
就在钟一山以为如此有教养的孩子,为何会成为乞丐的时候,那小乞丐顿时开始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虽然只有一只手,却丝毫不影响他进食的速度。
“你叫什么名字?”钟一山总觉得眼前小乞丐的吃相特别熟悉。
温去病说,我谢谢你时刻想着我!
小乞丐边嚼鸡腿边回答,“馅……”
“什么?”钟一山没听太清。
“献儿……”小乞丐咽了嘴里鸡肉,“味道不错哟!”
钟一山笑了,“这是整个皇城最好的酒楼,你不知道吗?”
“知道知道!哥哥最好了!”小乞丐狠狠点头,之后又狂吃一通。
差不多吃到撑,小乞丐终于抬起头,重新看向钟一山,“我吃饱了,谢谢哥哥!”
“这些……你不打算带回去吗?”钟一山很喜欢小乞丐笑的样子,黑亮黑亮的眼睛就像两粒葡萄,眨起来又像天下的星星。
小乞丐摇手,“不能!他们会抢的,我打不过他们!”
钟一山听罢一阵心酸。
众生平等,如何平等。
离开醉仙楼,钟一山本欲与小乞丐就此别过,不想小乞丐还没说话,倒是刚好从里面走出来的钟知夏开了口。
“没想到二哥竟然养了一个私生子,还是个残疾!”钟知夏自天牢里走出来之后,对钟一山的怨念更胜从前。
私生子?
钟一山乍听到这个称呼都气笑了!
“娘!”没等钟一山反驳,刚刚还站在自己身边的小乞丐忽的跑向钟知夏,扑通跪地用仅有的一只手死死抱住钟知夏大腿,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哗哗往下流。
莫说钟知夏,跟她一起出来的唐瑟瑟都震惊了。
“妹妹……如果不是你与指挥使大人走到如今这步田地,这孩子也不至于……”钟一山长叹口气。
“钟一山你什么意思!”钟知夏怒极,狠狠推开小乞丐。
奈何她力道不足,小乞丐又抱的太紧,“娘你不要我了吗?娘!呜呜……”
“钟一山,你这样诬陷自己妹妹可还有良心?”唐瑟瑟冷视钟一山,厉声驳斥。
钟一山很惋惜的看了眼唐瑟瑟,“唐姑娘若有良心,便劝劝知夏别这样狠心,瞧这孩子多可怜。”
“你过分了!”唐瑟瑟寒声低吼。
“滚开!你这个小畜牲快滚开!”钟知夏气的抬手狠甩过去。
幸而钟一山及时将小乞丐拉到自己身边,“这孩子妹妹不要,我要。”
“我为什么要!我根本就不认识他!钟一山你……”
钟知夏恨的直跺脚,欲反驳时钟一山已经转身离开,倒是被他拉在手里的小乞丐十分礼貌回头,“娘!我先走啦……”
懒理钟知夏在身后叫嚣,钟一山行了一段路,至拐角处时把小乞丐拉到自己面前,“刚才谢谢你,这些钱你拿着。”
“哦……”小乞丐接过钟一山递过来的钱袋子,掂量一下,“好多。”
“有缘再见。”钟一山转身,毫不犹豫离开。
原谅他这一刻的狠心,前路凶险,他连自己能走到哪一步都预料不到,又何必把这么个无辜的孩子卷进来……
不提小乞丐,钟一山离开幽市后赶去抚仙顶,换装重回幽市,进了一品堂。
他把今日悬壶堂发生的事告诉给伍庸,亦将自己的分析和盘托出。
游傅入宫,是最坏的打算。
伍庸点头,算是了然。
待钟一山离开,石室暗门开启,某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伍庸不想看到温去病,话也不想跟他说。
“如果游傅入宫,后果会怎样?”温去病根本不在乎石室主人不甚欢迎的态度,依旧我形我素,坐下来时双腿抬起交叠在药案上,往后懒散一靠。
“把脚拿下去!”伍庸狠狠推开温去病搭在药案上的镏金靴,狠狠瞪他,“游傅在皇城里活的挺滋润啊,当初是谁跟我说能让天歌摆平他?天歌呢!”
“天歌前段时间来信说去蜀西,这会儿应该到……”
“温去病。”伍庸突然打断。
“什么?”温去病扬眉,一副‘你说,我在听’的表情看过来。
看着温去病那张俊脸,伍庸真想大吼过去,老子是让你回答天歌去哪儿了咩?混账!
“如果游傅入宫,皇上必死无疑。”伍庸沉了口气,肃声道。
温去病神色一瞬间凝重,“你也不行?”
“我在宫外,连皇上面都没见过怎么跟他斗?”伍庸不以为然。
“那你入宫呢?”温去病在说这句话时,特别留意了一下伍庸的表情,看上去似乎很不好。
药案对面,伍庸在明白温去病找他的目地之后不再说话,双手转动轮椅到铁药碾前,十分有节奏的转动扶柄。
温去病知道这件事有些强人所难,可以现在的形势看,游傅入宫是早晚的事。
之前钟一山没好意思跟伍庸说,是他不想让伍庸为难,既然他不想当坏人,温去病自己来当。
“皇上不能死。”温去病拉着椅子靠近药案,“皇上若是死了,我们再想对付朱裴麒,面对的便是整个大周你能明白吗?”
见伍庸不说话,温去病继续努力,“朱裴麒登基之后,势必要干涉幽市现状,天地商盟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介时你想留在大周皇城都不可能,就更不要宵想朱裴麒的命了知道吗?”
伍庸还是不说话,手中药碾依旧有节奏的滚动。
“泗水之战,如果不是朱裴麒跟韩成王勾结,庚将军……”
“温去病。”伍庸突然停下来,握着扶柄的手紧攥成拳,“我比你更清楚庚将军一家是怎么死的,我也不怕见光不怕入宫。”
温去病没有打断伍庸,等他说出顾虑。
“我怕死在朱裴麒前头……”伍庸低下头,重新滚动药碾,“如果是那样,我没脸去见琅儿。”
“我会保护你。”温去病何尝不知道让伍庸抛头露面需要承担太多风险,但凡天歌亦或是幻音能答应他,他也不会逼伍庸到这个地步。
要说四医当中,最迂腐跟顽固的就是神医天歌跟圣医幻音,他们跟朝廷划的界限简直不要太清!
伍庸沉默了。
这个时候,温去病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就有些过于凉薄。
“入不入宫你自己决定。”温去病起身,行至暗门时停下来,“天地商盟在,你便在,若你出事,必是温某已逝。”
石室暗门闭阖,伍庸手中药碾突然停下来。
许久后,伍庸狠狠扔了药碾,“只会说大话的温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