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她有心在街上逛一逛，不经意放慢了脚步，让她有机会到各摊位上看一看。

她走到一个摆着一堆木头的摊位前，瞧见摊主坐在位置上手持刻刀，手指粗糙泛红，痕迹斑驳，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老者闻声抬起头，扫了一眼，道：“姑娘，外地人吧？”

千颜立马带起柔和的笑意，轻声回复他道：“是啊，老仙……老伯，你们这有什么好玩的吗？”

老者笑了一声，一边细修木雕的纹路，一边闲话道：“好玩？镇上像你这样还愿意出来的年轻姑娘，已经不多了。”

千颜愣了一下，转头看街上的行人，发现街上只有看起来上了年龄的女人，或者男人，于是下意识转过头，看向神色自然的融宇。

他神色不变地看着老者手里的木雕。

老者手上的速度不快，看起来很有经验，却并不是很熟练的样子。

千颜又看了看融宇，见他一直看着，仿佛很有兴趣的样子，转头又看了过去。摊位上的木雕做工精细，打磨光滑，和老者手里的未成品有很大的对比。

但老者雕刻得很认真，一点不像前面卖薰华草的小贩，妙语连珠一大串。见她不说话，老者又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笑道：“人像，姑娘喜欢，也可以雕一个。”

沉思片刻，她伸出手去翻找了一下。

这时，她惊奇地发现，整个摊位上，除了人像好像没有其他的雕像，每一个小雕动作都不一样，有的被涂上了彩釉，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只是——

她袖口不经意带翻了一只人像小雕，从摊位上翻下去，滚落在地上。老者抬起头，她正要使灵力托浮的动作顿住，以至于没来得及阻止它摔下去，小雕在地上磕碰了一下。

她弯腰拾起，正要换回去，目光一顿。

那是一只，和人像明显不一样的，四脚兽。

她仔细看了看，看见小雕上碎掉了一个角，一阵安静。

老者眼力似乎不错，盯了一眼就说：“十珠果。”

千颜：“……”

她摸进融宇刚给她的钱袋，数了十颗出来。

老者接过珠果愣了一下，看了她手里的袋子一眼，莫名笑了一声，低下头继续雕刻木雕，低叹道：“小姑娘。”

千颜：“？”

她低头看了看刚买下的雕像，四脚兽模样可爱，看起来又精致又漂亮，尾巴散在后面，有九条，像……

千山道：“青丘离朝阳谷很近。”

千颜笑了笑，道：“我知道。”

她捏了捏手里的木雕，又看了老者一眼，心思沉了下去。

巫咸国，登葆山，朝阳谷，青丘山，还有……和神巫一族关系亲近的以禾。

这些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在大荒，他们已经没落到不闻其名了。

朝阳谷的情况比三危山更低沉。大荒都知道，从前很久远的时候，朝阳谷内有一位主神。史记课上说朝阳谷主神有八个脑袋，长得像野兽一样，有八条腿、八条尾巴，全身都是青黄色的。

千颜一度以为朝阳谷的主神是一只绿蜘蛛成神。

三危山附属西王母，而西王母在昆仑山，两地相隔甚远。这样的情况下，主神西王母仍旧能够庇佑三危山不受欺辱，可想朝阳谷的声望，在当时必定比三危山更加高昂。

只是……

主神陨落，山谷动荡，朝阳谷一夕之间成为众部落争夺之地，不久，便在大荒之中销声匿迹了。也是因此，她听史记课像在听故事，并不像寻常神仙那样，觉得授课内容刻板枯燥。

她听得也不是很认真，只记得很多史记课上的故事。

朝阳谷被两条河流包围，主神掌水，位于两水中间，在大荒中格外低调。昔时共工氏与轩辕氏相争，不周山下一片混乱，九头蛇相柳，浮游皆在那一场灾难中死于非命。

参与的部族很多，受难的地方也多，其中就包括了朝阳谷。

朝阳谷的北面就是青丘，远古时期，九尾的凶残声名远播，无人敢招惹。那个时候青丘最出名的就是他们那里的狐狸，九尾为神兽，比如凤凰九尾，但只有青丘的狐狸敢自称名号九尾。

只是……大荒如今，青丘也和朝阳三危一样，没落到很难寻出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

作为大荒的神仙，听这一场课，很难说究竟真的是共工与颛顼争帝位，还是谁又看上了什么地方，而撺掇或挑拨出来的事情。

巫咸国也没落，女子国这时候和朝阳谷结亲，难道说……巫咸国的没落其实不只有内部原因，也和朝阳谷有关吗？

这天塔……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回过神，正要收回视线，却见老者手里木雕的影子已经爬上了摊位，而老者身下的影子，映射在身下空空如也。

千颜心里“咯噔”一声。

她往后撤了一步，看见老者脚下只有腿部一小截的黑影，顿时一惊。

这是……那个鬼修？

她立马站在融宇旁边，让开视野，举着木雕在老者映射影子的位置，笑容温暖地问：“像九尾吗？”

融宇愣了一下，原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目光触及木雕时，恰巧看到木雕后的影子，放在剑上的手瞬间压低，白刃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冷芒。

千颜反应迅速按住他的手，阻止了剑刃出鞘，语气温柔地问道：“你要买一个吗？”

他顿了一下，手掌力道渐松，剑刃随着千颜的手轻轻推了进去，发出一阵细微的兵戈摩擦声。

她指尖冰凉，收回手捻了捻触剑片刻结在手指上的冰霜，转头道：“老伯，再买一个。”

老者抬起头，看了看一身贫穷的融宇，又看了看笑容友善的千颜，默了默，问：“姑娘，你看上他什么了？”

千颜：“……”

融宇：“……”

木雕的影子动了动。

千颜扯开嘴角笑了笑，扯住融宇的袖子往前拽了一下，语调平稳道：“挑一个。”

融宇衣袖轻微撕裂一声，往前栽了一下，抬起头隐忍地笑了一下，配合道：“好。”

千山欲言又止。

两神双双无视他。

融宇顺着力道挪开了一小步，揭开了一片阴影。

千颜看得更清楚了些，老者的手虽在雕刻，但并没有像木雕影子那样动。对木雕影子来说空旷的位置上没有多余的东西，老者的影子只有一截，木雕影子的晃动在这样的情况下格外清晰。

一只……猫？

她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木雕，确认雕得是个人像，而木雕的猫影现在还在动，似乎在找一个舒服的方式待着，身体的伸展致使它轮廓更加清晰。

融宇扯回自己的袖子，不动声色地咬了下牙，道这女神仙手劲这么大。

他上好的料子就这么裂了。

老者似乎听到了这声动静，目光在她手和他袖子上落了一下，又移到融宇脸上。那目光，颇有些一言难尽的嫌弃寓意。他默不作声地收回去目光，道：“挑好了付钱就行。”

融宇：“……”

他偏头笑了一声，从袖子里抓着一把零碎的仙品按在了摊位上，目光挑衅地看着老者，道：“现做一个，长我这样的。”

老者顿了一下，看着那一把皆是上乘的仙品沉默了片刻，点头。

融宇手按在摊位上盯了他一下，转过头，朝千颜看了一阵，勾起一抹笑，道：“扯平了。”

千颜怔了一下。

良久，她没忍住笑了一声。

什么东西？就扯平了？

从始至终她也没觉得他对她算得上亏欠。虽然他是撕了她衣服不假，但那也是情急，再怎么说他也是来救她的。他觉得不自在，她其实也不自在，只是他不说她不说，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她以为只是他觉得有失风度，合着他连那件衣服都算进去了，真是神仙界的登峰造极。

融宇被她笑了也不恼，只是拎了拎裂开了的袖子，叹了一声，晃到了摊位后面，老大爷似的蹲着身看老者雕刻。看老者拿着一块新的木头手法熟练，速度也极快，一点不像先前那样小心，他还有些蔚为大观的意思。

千颜看他顶着那样一张锋锐的脸，转眼不计前嫌地蹲在老者身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自己是个美男子的自觉，心里的怪异感便如排山倒海向她袭来。但她诡异般觉得，她好像还蛮理解他的。

想做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心情什么心情，不亏欠别人，也不计较自己。

她跟着转到了摊位里面，弯腰撑在膝盖上，守在了老者的另一边。

融宇投来一个询问的视线，她便笑笑指向老者手里的木雕。

另一只乱动的猫影子很快被两神的影子覆盖。老者动作顿了一下，视线若有若无落在原先另一只影子的地方，继续挥舞刻刀。

千山默默地转进来，站在了老者的后面。

老者抬了抬头，目光环视了一圈：“……”

千颜笑着迎了迎他的目光，轻声道：“前辈，轻松点。您——装得一点都不像。”

老者手里的刻刀松了松，片刻后继续低头雕刻，笑了一声，道：“你认错了。”

千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好吧。”

融宇却莫名添了一句：“她没看上我，她的钱我给的。”

老者：“……”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融宇一眼，似乎颇有些无语，欲言又止了一下才冷漠道：“与我无关。”

融宇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慢吞吞按着膝盖站起来，直等到老者把木雕雕完，才笑着说：“我怕你回头挑拨离间啊，人生地不熟的。”

老者默默把雕物递给他，然后伸出手来，露出手上道道刻痕和皱纹，说：“一百珠果。”

融宇：“……”

他气笑了，回驳道：“为什么她就要十珠果？”

老者默了默，笑了一声：“你有钱啊。”

融宇：“？”

千颜没忍住笑出来，身手要拍老者的肩膀，却不想老者一个侧身叫她拍了个空。正半蹲着的身体重心不稳，力道一空便往前栽了过去。

眼见她脑袋要顶上摊位的木板角，融宇下意识一步挪动，伸出了手挡在她额角，手背贴着她额头，夹在中间撞了一下。

“哐当”一声，摊位上的雕像震荡了一阵，掉下了三两只。

千山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站在已经挪到千颜身后的位置沉默了一下，抬眸看向低垂着眉眼看她的融宇，陷入了深思。

千颜扶在摊位上，晃了晃脑袋，一抬头，正对上融宇澄澈的目光。

她怔了一下。

也许，不是澄澈。

是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