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见她抬起头，他咧着嘴轻嘶了声，慢吞吞收回手，手掌发麻地在半空中停了一下，视线落在她愣怔的神色上，笑了一下，道：“没事，装的。”

千颜愣了一下。

他表情变化不大，从和她对上目光，到咧嘴抽气，再到漫不经心地笑起来，都是很小的神色变化。但足以让人觉得这个表情变化很明显，给人一种懒散不着调的感觉。

她又一次细致地打量他。

她先前是觉得，因为他眼睛澄澈透亮，所以凸显了他的孤冷气息，此时却觉得，正恰是他浑身这样懒散的劲，才盖过去了他眼睛里一片寒气笼罩的冰冷。

他们离得近，他浑身的暖气和他的剑和剑意，都相差甚远，好像冰天雪地里只有他一个这样有温度的生命。可他偏偏，站在冰天雪地里。

他笑了一声，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千颜愣了一下，骤然回神。

她问：“什么？”

融宇扬了扬眉，把从老者手里接过的小雕递过去，轻扬了下，示意她接着，勾唇笑道：“但是，这样一直盯着我，我会以为你更喜欢我的脸。”

千颜：“……”

她看着他递过来的自己的小像，心头梗了一阵，一言难尽地说：“虽然……你长得很好看。”

他浅淡的笑意更甚，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千颜深吸一口气，推回他递过来的手，微笑道：“但是，我还是更珍惜我的眼睛。”

千山：“……”

老者：“……”

“咳。”一个戴着并封面具的人脚步轻缓走到摊位前，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声音压得很低，“我的小像做好了吗？”

四神……鬼……人，一道转过目光看过去，一阵沉默。

并封……

真的很丑。

老者捡起放在摊位上那个没做完的人像，猫影子一路跟着它晃过去，优雅迈步的姿势在一步一步挪移的过程里尤其清晰。他拿着小像沉默了一阵，似乎有些隐忍，声音低沉道：“没有。”

原本就苍老的声音更厚重了些。

千颜目光在摊外落了一阵，对上面具里唯一能看见的眼睛，心里一惊，迅速撤回了视线。

她掏出袋子里的一把珠果，道：“撞坏的雕像赔偿。”

老者看她一眼，动作麻利地收了起来。

千颜笑笑，作揖的动作做了一半，余光瞥见千山，改为了交叠手掌，退后一步欠身的动作，道：“祝您，生意兴隆。”

面具和老者一齐转头看着她。

千颜温柔地笑着，伸手要去扯融宇的另一只袖子，被他敏捷地躲了过去，于是手背在后面小幅度摆了摆，转身就走。

被面具牵着的小姑娘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绿色如琉璃宝石的眼睛忽眨忽眨地看着她，稚嫩清脆的声音落在后面：

“就是她吗？”

千颜偏了一下脑袋，余光里看了一眼，脚下加快了步调。

“嗯。”面具轻应了一声。

“……”

千颜端着手，无暇顾及千山和融宇，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把裙摆都翻出了残影。

融宇压着自己的剑追上来，一边大步跟着她，问：“你跑什么？”

千颜眼眸飞快瞥了他一眼，问：“走远了吗？”

融宇舌尖顶了一下牙齿，道：“你跑这么快，近得了吗？”

千颜顿时松了口气，脚步瞬间慢下来，伸手上下平移调整呼吸，问他：“认出来了吗？”

神巫。

融宇压剑的手掌动了一下，似乎已经有了战意，应道：“还会遇上。”

千颜惊了一下，正在捋头发的手顿时一停，转过了头：“确定吗？”

他凌厉的气息收了一瞬，似乎怕吓到她，默了片刻，气息锐减下去，用轻松的音调道：“当然。他们原本就是追着我们过来的。”

千山几步起跃，轻轻落在千颜身侧，问：“谁？”

她愣了一下，心念电转，立马找到了“王姬”只有一个随侍的原因，道：“临出发前，巫咸国内乱，导致我们落了单，到这边来就剩我们两个了。”

千山默默看了她一眼，又从融宇不变的脸色上得到了求证，于是转身快步往前走，招了招手，道：“跟我来吧。”

言罢，他脚下不再耽误，一路沿着街巷往深处走。

街道越往后走路越不平整，道路渐窄，树木渐葱，风景极好。千颜穿了淡青色的绣鞋，虽是仙品丝质，也因山气的微湿沾了些泥。

她脚力还算可以，从山里到镇子，作为神仙，从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垂坠的云髻微微汗湿，她禁不住摆了摆发尾的系带，心底想将头上为数不多的发饰拆解下来，把头发高高挽起。

融宇跟在她稍偏后的位置，本在凝神记路，视线因她时不时的动作吸引了过去。

绿云色的发带在尾端轻晃，如雾的发丝聚在一起，铺成一段云。发尾的丝带结像一只灵动的蝴蝶，衔着尾端的小云团飞来移去。

他嗅着山间清朗的气息，眼前逗人的小尾巴晃来晃去，原本记的那一段路不知道又走到了哪里，一不留神手就伸了出去。

——

千颜眼眸瞬间睁大。

绕在发端的结忽然一松，从发间落了下来。

如瀑青丝铺散在背上，像骤然散开的雾。

他手上轻拢着那一条绿丝带，怔住了。

千颜眼睫颤了颤，抬起手拔下发间的头饰，柔顺长发再无遮拦。她摇头散了散，摸出一根精巧的蝴蝶长簪绾了起来。

她回头从他手上抽出发带，把长头发拨到了身前，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从始至终，她垂着眼，没有看他。

从她半露的侧颜上收回视线，融宇脸上瞬间烧起来，不知是羞得还是恼得，看着自己还举着的手，恨恨剜了一眼，闭上眼直到把手背到身后才又睁开，再没了心思观察路周围的境况。

千颜停下身松了松脚上的鞋，抬头望了望前方还看不见尽头的路，想，这街会否太长了些？

仙品绣鞋也是鞋，它好看它柔软，它也不护脚啊。她垂下眸看了看，不经意间，看见融宇的视线还在她身上。

她轻吸了一口气，控制了一下表情，立刻回过头朝他微笑，道：“有什么事吗？”

融宇猛地一怔，立刻垂下头去，视线躲避，话脱口：“那个人为什么抓你？”

千颜回过头，看着路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道：“找我传功。”

他抬起眼，让开距离以供她从容躲避，问：“你不愿意？为什么要躲？”

千颜看了看他，继续低头看路，道：“他要传功，鬼要杀我，情势不明，我不躲？”

融宇皱了下眉，似乎没明白她这个逻辑，看她走得艰难，语句停了停，等她抽出空才问：“鬼要杀你，你不怕鬼，怕给你传功的人？”

千颜笑了一声：“为什么怕鬼？”

她看他一眼，说：“鬼怕道士。”

融宇：“……”

他眉眼松缓下来，笑了笑道：“你倒是聪明。”

她绕开一个大坑，裙摆在贴近地面的距离划了一道弧。路越来越难走。饶是千颜身法轻灵，也觉得脚底开始磨损。虽不算疼，却也刺痒难忍。

融宇看了看脚步仍然加快的千山，喊了一句：“千山兄。”

千山偏了偏头。

他问道：“还有多远？”

千山似乎很怕后面人追上来，语速极快地回复：“就快了。”

融宇默了一下，阻止道：“他们不会追上来。”

千山回头道：“你怎么知道？”

融宇复杂地看着他，语气微妙地笑了一下，说：“都这会儿了，要追，不过飞两步的事儿。”

千山顿了一下，默默放缓了步伐。

千颜松了口气，侧头看了融宇一眼，但并没有出声感谢。

融宇对上她的视线，冲她扬起笑来，却被她毫不留情地躲了过去，尴尬地扯了扯自己已经破烂的袖子。

真是……一波才平，一波尤其。

他嘀咕了一句。

走了一阵，小摊贩完全不见了影子，眼前留了一段极窄极荒的路，孤零零吊在两头。尽头处一座气派宏伟的山门，比之小镇门楼更加宽敞，字迹更加磅礴。

山门前坐着一个身形单薄的男……人。

千颜脚步停留了一瞬。

融宇靠近她道：“你觉得那只鬼是故意来给我们提示吗？朝阳谷的年轻女子出事所以——”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云山雾绕，逼仄的窄山道上，两侧山峰峭立。淡色的光穿过其间，窄山道瞬间变得空灵而神秘，仿佛时间在此刻静止。

男人靠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山门石上，看起来恹恹地，即使看不见他的神态容貌，那样形单影只地靠在山门处，云雾缭绕处显出一丝病气。

融宇愣了一下，低声道：“这人恐怕……”活不长。

千山脚下跟着一顿，随即快步上前。几个起落，他掠过了前面那条窄路，落在了男人的面前。

光雾随着他的移动散了片刻，视野清晰了些。

千山面对男人要说些什么，男人寂静无声地摆了摆手，千山便默默退到了一边，隐在角落里。他目光似氤氲了一层雾气，视线落在千颜身上半刻不移。

千颜轻吐了口气，足间一点飞了过去。

等着她接话的融宇把话都憋了回去，也看不出千颜有没有生气，只得自己抓耳挠腮地寻思，撕衣服的事都过去了，千颜应该不会计较扯发带的事……

山色同身的女神轻灵起身，足踩祥云，以一种极美的姿势飞了过去。

路两端的人抬起头，看见云雾随之涌动，一道霞光破云而出，劈开了她欲露还遮的朦胧。

似从画中来，又到画中去。她不惊动人心，又不浓重轰烈，却在落地时留下一份挥之不去的迷醉与沁人心扉。雾气游荡追随，仿佛因她的离去而流连不舍。

恍然间，山风拂过，裙摆微扬。

她转过身，看见融宇站在原地，云遮雾绕的仙气绕着他的身，像聚拢了一层寒气，将他眉目遮得看不清晰。

隔着一条云雾扑朔的路，他站了许久，在她疑惑他还会不会过来的时候，寒芒剑气从中一闪而过，穿云破出。

满山雾气上下一空，阳光大盛，空中一点冷光藏于热烈之中，灼不透，不凌盛，如流矢裹挟着寒风，衣发飞扬，眨眼穿行至眼前，骤然减慢。

千颜被盛阳恍了下神，没能看清他被阳光遮盖的眉眼。

他站在冷剑上，手作御剑姿势，缓缓落地。

他换了一身衣裳。

寒风凛凛，衣衫飞扬。

月白色的锦衣似流彩光，将他满身的寒气托出十二分的迫人，又将他锋锐的眉眼柔和下几分。

脚落地，剑回悬立，他伸手一挽，收回身后。

剑未归鞘，寒风不退。

这一会儿，千颜被风吹得指尖冰凉，忍不住呼出一小口气，透着雪白的烟色。

靠在石头上的男人被风冷得咳了几声，脸色都跟着红润了不少，眼眸中带出些寒冷来，慢悠悠抬起了手。

千山立刻往前站了站，预备着随时出击。

融宇两指并在身前，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忽而一笑。

寒风止息。

随之，他浑身的锋芒都随这一笑烟消云散，躬身拱了拱手，拜道：“少谷主，王姬。”

千颜：“……”

气势如虹，伸缩自如。

她无法理解这个神的思路。

连更几天，15号16号我有考试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朝阳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