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跟我走。”
小叶又重回到了那排屋子，苦寻鼻烟壶的女子果然在房中等待。
“你真的回来了…”
只要有一点热烈诚挚的温暖爱意，人就会在彻底绝望中燃起期盼，在无尽黑暗中等待永不会亮起的天光。
“你帮我骗过丁枫，又给我指路，这样的大忙，千恩万谢也不过分。更何况我还答应过你的，怎能食言？”
小叶上前一把握住了她柔软细长的右手，背身领着她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念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对了，你知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别人？咱们得把她们一会儿都带出去。”
“我…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那女子嚅嗫道，“这里东西两排的屋子里都有人…至于是什么人，我也不清楚…”
前面人忽然住了脚步，稍顿半晌，就在她以为小叶反悔之际，小叶却倏转过身来，问道：“你说那个鼻烟壶上刻的是你的家乡？”
她点了点头。
小叶微不可察地低叹一声，旋即轻轻笑了起来，说道：“那是嘉兴府的风光，南湖之上，越女采莲…难怪你这么漂亮。”
她羞得低下了头。
“不如…我叫你芙蕖吧？”小叶问道。
“芙蕖？”她喃喃重复了一遍。
“对啊。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芙蕖恰是荷花别称，此花出淤泥而不染，纵然花开过，依旧清澈美丽，我再想不出比这个更合适了的。”
她声色似有哽咽，微微颤道：“好，就叫芙蕖。”
两人脚步轻快，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东西两排房间里的姑娘们就都尽数找齐了。
人是找到了，可新的问题出现了。
她们并不愿意离开这个吞噬着她们生命力的魔窟。
“小姑娘，你走吧。”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子说道，“我…我宁愿死，也不想离开这里。”
“为什么？”
小叶急得直跺脚道：“这里以后都不会再有人来了，你们在这里是没法子生活的！”
“这里没有办法活，难道出去就活了么？”
另一人笑得凄然，哀声道：“像我们这样不死不活的怪物。出去了，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小叶心下一紧，她见过东三娘的模样，大抵能猜到这些姑娘缘何不想出去，轻啮唇瓣，蹙眉思索了半晌，最后竟挥手刺啦撕下前襟一大片衣料，郑重说道：“黎叶在此，向诸位保证，若大伙儿愿意随我出去，绝不辜负大家的信任，定然帮大家安身立命，重新开始生活。”
她说着将衣料扯成布条，分到每个人手里。
“黎叶？”
忽地有一格外稚嫩的声音响起。
一个小姑娘情绪激动地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疾奔而过来，扑倒在她面前。
小叶赶忙躬身搀扶。
她伏跪于地，紧攥着小叶的双臂，哭嚎道：“恩人！我是阿翘啊！救救我吧！再救我一次吧！我想回家，我想阿娘！”
小叶一怔，虽不明白她何出此言，却仍是奋力将人托起，劝道：“好好，我带你回家，带你回家！”
民意如流水，豁口一开，后面的事情往往好办许多。
有了芙蕖和阿翘作保，其他人的心思也逐渐偏向了小叶，就连最年长的那几个也不再多言，只默默坠在队伍最后。
“外间光太亮，大家久不见天日…受不得刺激，还请诸位用这布条蒙上眼睛，跟紧我的步子，一道出去。”
洞窟中甬道曲折，众人心思各异，阿翘自打认出黎叶，便寸步不肯离她，连走路时手里也要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恩人…”她嗫嚅道。
“你既知我姓名，那便是旧相识了。别叫什么恩人，就叫小叶好了。”小叶说道。
“这，这怎么能行？恩人大德，我…我…”
“说句老实话，阿翘你别生气，我有许多事情都已记不得了，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救过你，所以你也不必记住了。”
“啊？恩人，你…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王歧姑害得你！”
久未闻及的名字就这般突兀、大刺刺地出现在耳边，小叶心口猛地一跳，气息一窒，连脚步也差点走乱。
“你怎么知道她？”她问道。
“当初人贩子将我们卖到翠屏山，就是恩人你前来解救的呀！为了我们，你自愿留在寨中…”
话音方落，天光已现。
洞口就在前方。
“大家停一停！”小叶抬手出声道，示意众人率先停下脚步，免得引起踩踏。
“前面就是洞口了。请在此稍候片刻，我出去探探情况，立马就回来接你们。”
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安地情绪在众人之间蔓延，芙蕖侧耳听了听，站出来朗声道：“姊妹们，小叶姑娘绝对不会是不讲信用的人，我们连死也不怕，现下又有什么好怕的？”
小叶出来时，外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那些上得岛来的客人们像是有什么生死世仇一般杀得难舍难分，犹如绞肉的快刀，谁沾上了都难逃一劫。
原随云矗立在一处狰狞的岸边礁石之上，身边跟着三人，分别是枯梅大师、高亚男和金灵芝，只见他神情倨傲，似笑非笑，纯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枯梅大师右手包得严严实实，还有殷红血迹渗出。
她看得目瞪口呆，不禁询问朝自己走来的陆花二人，“这是怎么回事？”
“原随云刻意安排的名单，这些人隐名埋姓上得岛来，互相虽不认识，却个个之间都有深仇大恨。不被戳破倒还罢了，一旦道破…”
陆小凤遥望着海边礁石上缠斗的人群们，抱着手长叹一声，说道：“这就是下场。”
花满楼眉眼间愁绪不减，问道：“你这边事情可了了？”
小叶略一颔首，说道：“之前洞中的那些姑娘们我已经带出来了。你们这边情况如何？”
花满楼微微摆了摆头，说道：“陆小凤和香帅方才把岛转了一圈，除了已经触礁的沉船，没有发现大船。”
她一愣，“没船怎么走？”
情势如水火，楚留香仍无法克制自己的目光时不时地朝她可能出现的地方瞟去。
那道素白身影终于显露，他遥望着三人共立叙话的场景，心间不自禁地泛起酸涩。
“黎叶姑娘。”原随云朗声唤道。
小叶下意识地抬头循声望去。
他笑吟吟地说道：“素闻姑娘威名，智勇双全，刀剑双绝，在江南之地锄奸扶弱，女中豪杰是也。今日终幸得一见，果然不愧是淡客山庄的大小姐，峨眉掌门的关门弟子。”
小叶也不矫情，索性低头一转，揭下了脸上面具，满头青丝如瀑，散落肩头。
众人曾见她身量窈窕，也料过她真容应是位漂亮姑娘，眼下得见，却仍不禁齐齐一怔。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相貌俊美至极，肌肤胜雪，如若明珠生晕，白玉莹光，眉眼间更带三分勃勃英气，实在是容光照人，莫敢逼视。
“你知道我，我却还不晓得你。公子怎不自报家门？”小叶回道。
“在下无争山庄原随云，姑娘听过吗？”
小叶轻哂，淡淡道：“没听过。”
原随云也不见恼，仍好声好气道：“没听过不要紧，只要黎姑娘认账就行。”
“什么账？”小叶问道。
“你在江南，连端了我三四处“伏翼”赌坊，放走了我买来的女人，还将事情捅到了明面上，惹得四大名捕前来追查。给我造成了多大损失，你知道吗？”
“所以追杀我的人是你？那青衣楼又怎么回事？”
“什么青衣一百八十楼，也不过废物一群。掳掠几个女人都那么简单粗暴，搞得满城风雨。杀个人也杀不好，追了你那么久，还找了杀手来帮忙，竟还是让你活到了如今。”
他的声音愈发冰冷，“当初若不是你突然销声匿迹…我早就抓你回来，缝上你的眼睛，让人尝尝你的…”
话还未半，楚留香猛然出手，掠身高纵而起，一掌朝他拍出。
陆小凤面色阴沉如水，若说起先心中尚存一丝找他讨要“正版《政和万寿道藏》”的希冀，目下听罢，已然彻彻底底地陷入了绝望。
他一言不发，骤然跃起，也加入了战局。
小叶不明白这两个原本最是冷静聪慧的人何以突然失了常性，贸然动起手来。
她刚想开口，却不料又有两人掺和了进去，花满楼对上了高亚男，华真真则是与枯梅大师交上了手。
紧接着还有胡铁花和张三。
英万里和勾子长倒是没动，两人很有默契地待在原地。
此时岛上风起浪涌，吹得众人衣袍猎猎，她只得放声喊道：“陆小鸡，小心！”
楚留香的身形一滞，险些让原随云抓住破绽。
小叶心头一拧，差点将“楚留香小心”脱口而出。
既然已经道别，那就不必再多打扰了。
在岛上这些时日，他不也没有来找自己么？
华姑娘应该也很喜欢他吧。
小叶虽然对男女情事较为生疏迟钝，却也不是块木头，姑娘家如此明显的倾慕，她又怎么会半点不觉？
场上的局势渐渐明晰起来，双拳难敌四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饶是再武功再高的高手也不过是肉体凡胎而已，哪里经得起消耗？
若说一定要说人身上什么缺点最要命，小叶想，或许就是贪婪和自负。
这两点恰巧都在原随云身上。
如果不是贪婪，他就不会从大智大通那里得知花满楼想上岛后邀请他来。
如果不是自负，他就不会给自己同时招惹上这么一群对手。
所以他这也算咎由自取，不得不死了。
金灵芝抱着奄奄一息的原随云在哭泣，高亚男的身侧是枯梅大师的尸首。
楚留香从不取人性命，陆小凤也是，他们二人出招虽狠，却只为制敌，都没有下杀手。
但胡铁花和张三却不是。
而华真真作为华山派掌门的监管者，清理门户是她必须完成的使命和责任。
很难说原随云到底对金灵芝到底有没有情，至少在他告诉她船只所在时，心里肯定是希望这个往日倾慕爱恋他的傲气娇纵大小姐能有一线生机的。
众人在岛后的一处洞穴的地下暗河里发现了一艘帆船。
小叶见状，不由得苦笑一声，叹息道：“这船勉强坐得十个人已是极限，咱们估计要分成两批走了。”
陆小凤和花满楼当即表态，他们俩定然要跟着小叶一道。
三人同来，也定要同归。
楚留香定定望着她，眸光闪动，哀情似水，依旧没有开口。
起风，扬帆。
他站在船头，身后是与他同来的故交新识们，还有陆小凤。
陆小凤依依不舍地凝注小叶的面容，替她拂去脸颊上捣乱的发丝，柔声道：“等我，我马上就回来接你们。”
小叶一点头，说道：“知道，让你先回去就是为了保障万无一失。不管怎么说，陆小鸡是肯定不会忘了我和七童的。”
马上就要开船了，张三走过来说了一声。
小叶应下，冲陆小凤挥了挥手道别。
松开缆绳，拉起船锚，船只缓缓离开岸边。
“不去说说话？”胡铁花走到了他身边。
楚留香连气也不叹了，他只觉得一种巨大的孤独疲倦感将自己完完全全笼罩住了。
除了这样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望着小叶，其他的什么也不想做。
“能说什么呢？”
他苦笑道：“她不见想我，不愿和我说话，假装不认识我，我何必去打扰她，惹得她不高兴？”
“难道就这样算了？万一她又失忆了呢？你看她身边那两个小白脸，一左一右看得那么紧，不就是不想你和她接触吗？”胡铁花道。
海风吹起他的发丝，少女的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
“可是她现在过得很好，陆小凤能逗她开心，花满楼能细心照顾她。”
楚留香说道：“只要小叶儿自在快活，认不认得我，又有什么要紧？”
*出自苏轼《江城子.江景》
香香怂了，陆小鸡伤心了，七童惆怅了，原随云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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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