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慢慢开始暗下来了。远处地平线上的夕阳只剩了个边，苟延残喘地拖着半片要被吞进夜色里的晚霞。

风吹进没拉上拉链的外套，将衣袍灌成了半件斗篷。陈京洛掩在宽大袖口里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手牵着，在正浓的桂花香里嗅到一点衣服上贺新尧的味道。

“去哪里？”她这才开口问。

“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贺新尧穿一件单薄的T恤，领口下是两道明晰的锁骨。

两人穿行在傍晚的校园小路，偶尔有学生回头看向他们，小声交流些什么。陈京洛没什么心理负担，只是在微凉的晚风里目光很轻地移向右手边的人。

少年的肩膀还未褪去青春期的单薄感，下颌线锐利分明，脸庞的骨相优越得惊人。

“有人在看我们。”她话里藏着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试探。

“看呗。”贺新尧语气淡淡的。

“下午去小超市听到有人在说我们。”陈京洛继续说。

“说我们什么？”贺新尧问。

陈京洛闭口不言，微微合上眼睛，风拂过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她感觉整个人像泡在海水中。游离于暧昧与暧昧之间，本能般沉溺其中，不愿后退，又不想先一步向前。

“说我喜欢你？”贺新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随他们说去。”

陈京洛张了张嘴，一瞬间没想好说什么，停在原地微微仰头看向他：“这也是帮忙的一部分吗？”

贺新尧顺着她的转移的目光看到两人相触的手，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可以——”

“前面那是谁？”身后突然炸开一声响。

秦主任刚在教工食堂吃完饭，溜达回办公室的路上就看到校园里有一男一女胆大包天敢当街牵手散步。

“贺新尧？贺新尧是吧！”他眯起眼看清了男生的长相，眼看两人就要跑，当即大喝一声，“站住！”

陈京洛感觉心跳得有点快，想要跑又觉得没必要，眼睁睁地看着秦主任走近，目光在自己身上并未停留太久。

“先走吧，回头再说。”贺新尧声音里藏了点无奈。

“哦。”陈京洛看他一眼，没怎么纠结就走了。

贺新尧这个人，长相确实出众，但她始终认为他身上更优越的是有一种面对什么事都处之泰然的气场，猜不出他是不忌惮后果还是自信有解决任何事的能力。

哪怕已经相处一些日子了，她始终怀疑他展现出来的能力有所保留。

身后秦主任正逮着贺新尧苦口婆心的教育，她想起来上次在校门口似乎也有这样的场景发生，心里猜想着贺新尧没准就是托秦主任这层关系才进的景明。

夜色已经完全裹住了整片天空。

景明中学占地面积不小，楼盖得也漂亮，其弊端就是位置比较偏，学校边上看不到太高的建筑，更不用提什么商场，周边小区都是些六七层的低密小洋房，开盘时候的宣传方向都是空气清新绿化率高之类的，后门不远处甚至还有座小山包。

山上吹来的风比别的要凉一些，陈京洛拉上了外套拉链，一个人走在光线并不算亮的小路上，广播里已经响起了晚自习的铃声。反正已经赶不上了，她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当作是散步。

四面八方的喧闹声在铃声后归为平静，她走到那棵高大的银杏树旁，满树的叶子被吹的沙沙响，偶有几片落下来滑过她的身体，极轻地掉在地上。

她伸手抓住一片肩头的银杏叶，指尖摩挲着细细的叶脉，清晰地嗅到了空气里混合着的各种味道，来自身上外套的洗衣液，身后枝繁叶茂的大树，远处林子里的桂花。

她站在风口，就着这些从未驻足停留过的气味，眼前模糊闪过一些片段。

摇晃的第一视角，在一个狭窄的空间。

那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鼻音很重，略微有些沙哑，像是感冒了，又经过长途跋涉，语气疲惫地催促司机开快一点。

画面模糊又昏暗，透着一股沉重悲伤的气息。

猛然间响起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视角一下子倾倒过来，似乎是整辆车都被撞翻了。画面变得慌乱复杂，玻璃碎裂音，手机来电铃声，粗重无力的喘息……有深红色的血液流进眼睛。

结束这一切的是猛然窜起的冲天火光。

画面逐渐暗下来，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陈京洛感同身受般有些喘不过气来，揪着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深呼吸，靠在树干上缓了好一会儿。

那是什么？

·

高三一班比起年纪里的其他班级学习氛围还是好一些的，晚自习搞小动作的人也要少得多，大部分都在规规矩矩写作业和复习期中考内容。

陆琼写了半张物理卷子，感觉身后传来一点动静，转头看到是陈京洛回来了。她在草稿本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将本子推到后桌上。

【等不到下课了，直接告诉我结果，你俩成了吗？】

陈京洛喝了半杯水压压惊，笔迹潦草地写下回复，把本子还到前桌。

【还没说话当事男生就被秦主任抓走了】

陆琼支着胳膊，将草稿本翻页，继续写着物理试卷，口腔里残留的血腥味打压着她的兴致。她不高兴地舔了舔唇，站起来从教室后门离开，在厕所里漱了两遍口，哀怨地觉得自己大概是天生大力，总是刷牙刷到牙龈出血。

她正要回去时听到厕所里传来很轻的交谈声，好奇心驱使着她没有立刻离开，蹑手蹑脚地走近厕所门口，竖起耳朵认真听起来。

“江棘今天又揍人了你知道不，这回是五班上分，两个人被他堵在小树林里揍得满地爬。”

“我去……又是怎么惹着他了，我说他是不是真的有狂躁症啊？”

肩膀突然被拍了拍，陆琼猛然回头，看到睁着双大眼睛的陈京洛，无声询问她：“你在干嘛”。

她将食指竖在唇前，又指了指厕所，陈京洛会意，将鬓边的头发撩到耳后，跟着一起没素质的听墙角。

“……你们消息有点滞后啊，是五班的人先打了韩沁，然后江棘才帮他揍回去的。”

“哇草，为啥啊，他们干嘛打韩沁？”

“这个我也没听说，只知道韩沁被按在地上捶，好像是贺新尧把他带走的。”

“贺新尧还有救人的能力，真假的，梦游吗……”

陆琼扭头冲陈京洛露出一个浮夸的表情，拉着人一路小跑到楼梯间，憋着笑啧啧感叹：“虽然说他有点帅，但帅不能当饭……哦其实也能当饭吃……”

她刻意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呼出长长一口气接着道：“算了不说了，组织语言有点累，反正你心里有数。”

陈京洛心里还有点乱，勉强笑了笑：“这么看得起我？”

“实话实说，”陆琼靠在掉了漆斑斑驳驳的白墙上，歪着头说，“其实之前对你没什么印象，感觉你就是一个冷漠无情的木头，但自从你那次强吻魏霜之后我对你就改观了超级多。”

冷漠无情的木头。还真是一针见血。

陈京洛犯困似的眯着眼，背倚着楼梯栏杆，轻笑着说：“现在是什么印象呢？”

“现在嘛，感觉你挺酷的，”陆琼思考了一下，“虽然偶尔也会冲动，但你是很聪明的人。”

女生笑的时候两边嘴角的上扬弧度非常接近，陈京洛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另一张脸，也是这样对称的嘴角，笑起来像一枚倒挂的新月。

“以后有机会给你介绍一个人，”她说，“你们应该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好啊。”陆琼笑着挽起她的胳膊，朝教室慢慢走去。

很新奇的体验，从脆弱的十七岁到沉稳的二十五岁，很多次醉酒后愤懑可惜的年岁，终于被推倒重来。

多难得，多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