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尧的烧是前天起的，今天已经退了不少，但仍旧没精神，早上闹钟响了之后醒来订了份早餐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下午醒来过一次，没收到什么重要的消息，于是他把手机丢在一边继续睡觉。

发烧时候做的梦总是格外荒诞无理，怎么走也走不出的房间，周围的家具忽大忽小，他坐在床边，身下的床却陡然拔高，让人无法落地。

贺新尧皱着眉，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在床头柜上抽了张纸，没什么鼻涕，只是鼻塞实在难受。他正要缩回被子，却听到门铃在响，不得已，只能忍着不耐起身去开门。

来人出乎意料，一手拎着打包袋，一手朝他打了个招呼。

“好一点了吗？”陈京洛问。

“嗯。”贺新尧眉头舒展开来，声音依旧闷闷的，有很重的鼻音。

陈京洛走进，反手关门：“想着你应该还没吃饭，就买了点过来一起吃。”

贺新尧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倾身向前倒去，一条胳膊圈住她，头靠在她肩上，贴着还有寒气的衣物，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

“干嘛，你家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藏吗？”陈京洛状似认真地问。

“我怕感冒传染给你啊。”贺新尧语气恹恹的。

“大哥，你说这话前好歹先从我身上下来吧。”陈京洛好笑道。

贺新尧哦了一声，松开手重新站好了。

陈京洛换了拖鞋走进屋，把书包丢在沙发上，贺新尧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等她回头时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把打包袋放在餐桌上，垂着头又叹了口气。

“怎么又叹气啊？”陈京洛走到他身前，抬头看着他颓丧的脸，“我今天没看手机，不是故意不回你消息的。”

“不是因为这个，”贺新尧又倒下来，下巴支在她肩膀上，“鼻子塞住了，难受。”

陈京洛抱住他，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好可怜的尧尧。”

“我好可怜，”贺新尧应声道，再次尝试吸气却依然失败，他只好暂时放弃，“今天学校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上学能有什么好玩的，”陈京洛推开他，把袋子里的饭菜拆开摆好，“先吃饭，一会儿凉了。”

她是在小区门口的小餐馆买的菜，闻起来挺香，吃起来倒是一般般，贺新尧味觉失灵，尝什么区别都不大，勉强吃了小半碗就放下筷子了。

陈京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饿，吃到撑了才停下，揉着肚子慢吞吞地站起来说：“床借我躺一会儿，我现在撑得走不动路。”

贺新尧当然没意见，他甚至还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家居服递给她：“尺码应该差不多。”

陈京洛瞄了一眼那套白色的半边绒睡衣，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只是躺下之前表情有些勉强。

“我忘了，你睡觉不穿这么厚。”贺新尧迟缓地运作着大脑，不是第一回发烧，但似乎是第一回烧坏脑子。

“没事，我不睡，就躺一会儿，”陈京洛扯了个靠枕垫在身后，想了想又朝他伸开手臂，“抱抱？”

贺新尧没动，鼻音还是很重：“不要了吧，传染给你怎么办。”

陈京洛没收回手，安静地看着他。

三秒后，贺新尧在她边上坐下，投身入怀，脸在她发顶蹭了蹭：“回去前吃颗维C。”

冬天是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空调运作的声音，贺新尧转被动为主动，垂头将陈京洛抱在怀里，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靠枕上的某一处。

“我在想你会不会需要人陪，”陈京洛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虽然韩沁他们说你经常生病，盖好被子睡两天就没事了。”

白天没有这个条件，只能放学来看一眼。

“可以不需要，我一个人能应付，”贺新尧说，“但是见到你的话，会感觉好很多。”

陈京洛松开手，拍拍边上的位置：“躺好，我陪你睡着再走。”

贺新尧依言躺下，占了小半个靠枕，两颗头靠在一起，陈京洛能感觉到他略高的体温，不知为何没有一点抗拒的念头，当下只想离他更近一些。

“生病了怎么没人来看你，家里人呢？”陈京洛小声问。

“这种事我爸不管，”贺新尧摸到床头柜上的鼻通，旋开盖子放在鼻子前努力吸了两口，“我妈身体不好，住得也远，不用让她知道。”

陈京洛捏了捏他的鼻子，问：“通气了吗？”

“稍微通了一点吧，”贺新尧脑袋往她那儿又蹭了蹭，“明天应该就能去学校了。”

陈京洛无意中碰到他的手，于是便抓来研究掌纹，边看边说：“不舒服就在家躺着啊，本来你也不爱上学。”

贺新尧想了一下，说道：“以前没感觉，现在觉得一个人待在家里有点孤独。”

“噢，”陈京洛了然，“年纪大了就会这样。”

贺新尧哑声笑起来：“不要欺负病号。”

在这具年轻的身体里住久了，有时候感觉好像真的回到了那个年纪，除了成绩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在乎的年纪，没有日报周报，没有催婚催孕，不用操心工作，不用担忧未来。

一切都是崭新的，散发着无可掩盖的蓬勃朝气。

夜晚静谧安宁，空调风很轻地拂动着纱帘，陈京洛也慢慢合上眼皮，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贺新尧很轻地动了动。

“怎么还不睡？”她声音含糊地问。

“不想睡，”贺新尧偏过头去看她，两人独处的时间挺珍贵的，用来睡觉有些浪费，他突然想起来问道，“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在一起很无聊？我们好像总是待在房间里，也没有出去玩什么的。”

“不会，本来高三就很忙，而且你还生病了，”陈京洛半睁着眼，声音很轻弱，“期末考完再出去玩吧……不出去也行，我没什么想玩的。”

贺新尧想了一下：“去暖和的地方玩吧，海边？叫上韩沁他们一起，家里也好交代。”

“好啊，”陈京洛转过身窝进他怀里，安详地闭上眼睛，“哎，好困，让我抱着睡一会儿。”

临近期末，她最近其实有点累，上回高中时没有努力学过，心态十分随意，到哪儿就算哪儿了，但这次和陆琼约好要考前三，稳妥起见还是要稍微认真一下。

现在想来海边也很好，温暖又热闹，还有贺新尧和陆琼他们一起，她清楚高颖不会同意，所以更需要拿到这笔钱。

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陈京洛在模糊的梦境里感受着光脚踩在沙滩上的触感，会玩排球吗？她没有玩过，突然很想试一试，出了一身汗后再喝一杯沙冰，躺在树荫下吹海风，应该是很美好的画面。

她无法克制地期待起来，在贺新尧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逐渐睁开眼。

“我要玩沙滩排球。”她喃喃道。

“好。”贺新尧一手搭在她后颈，拇指在她耳根处摩挲着。

陈京洛愣了一下，仰头看向他，他表情依旧十分散漫，只是眼神里有毫不遮掩的情绪，状似温柔，那些情绪从他眼睛里涌出来，快要将她淹没。

就这么随意地，不知不觉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原来提出要求是这么简单的事，他答应得好快。

陈京洛收回目光，把脸埋进他脖颈间，很深地吸了一口气。

“臭吗？”贺新尧问，说话时胸腔带着微小的震颤。

陈京洛摇头，又闻了闻：“一股贺新尧的味道。”

贺新尧问：“那是什么味？”

“说不上来。”陈京洛往上拱了拱，凑到他脸前，朝他唇瓣很轻地吻下去。

贺新尧不太懂她的举动，但还是迎合她加深了这个吻，等她慢慢停下动作，又往下缩了缩，把脑袋重新埋进他怀里。

“贺新尧，”她的声音从衣料里传出来，有些朦胧，“我要封你为幸运小神仙。”

“为什么？”贺新尧被她逗笑，低头触碰她的发顶。

“嗯……好像遇到你之后幸运了一点，”陈京洛仰起脸，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之前觉得回到十七岁好倒霉，现在感觉还不赖，有些不想接受的事，好像都被这点幸运盖下去了。”

贺新尧回忆起新年那天她的吐露，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你妈妈吗？”

“有一部分是，”陈京洛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过没有多严重，后来也看开了。”

多年的爱恨交织，期待搅弄着失望，那些无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不再弱小彷徨，也许一切都能有转圜。

“你真的对你妈妈没有一点怨恨吗？”贺新尧却又绕回了那个话题。

他靠在她额前，不疾不徐地轻声说着：“爱和恨是很麻烦的东西，人不会对毫不在意的人产生情感起伏。那些路上遇到的人，学校里不相识的同学，或者网络上陌生的ID，你不会对他们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做出太大反应的。”

陈京洛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贴着他的温热的脸。

“哪怕已经给自己做了心理暗示，你还是会对她有期待，你还是希望她爱你，因为你爱她，所以你会因为她没那么爱你而恨她，是不是？”贺新尧声音里的情绪很淡。

陈京洛笑了一下，极其疲倦地说道：“她以前那么幸苦的把我拉扯大，也算是爱了，爱过就好了，就像她从来没怨恨过我爸，提到只是说都过去了。爱过就够了，结果不重要，哪有谁会一直爱着谁呢？”

贺新尧挑着她的问题回答：“我啊，我会一直爱你的。”

陈京洛却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别说这种话，很空的保证，除了好听没什么用。”

人一辈子要碰到那么多人，遇到那么多事，每一天的天气都不相同，明天再也吹不到今天吹过的风，谁能保证自己能拒绝新鲜感，为了一个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固执地坚守一份一尘不变的爱情。

他做不到的啊，陈京洛想，她真的不会怪他的，现在能相爱，就是很好的结局了。

贺新尧吸了吸鼻子，出主意道：“不然我现在死掉吧，这样的话这辈子我就确实是在一直爱你了。”

陈京洛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耳垂：“闭嘴。”

“那我说点别的，”贺新尧笑起来，想了一会儿后说，“封你为幸福小神仙。”

“嗯？”陈京洛表情有些迷糊。

“遇到你之后幸福了很多，”贺新尧低头与她靠得更近，一手搭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所以，谢谢你啊。”

陈京洛眨眨眼，忍着笑问道：“包括我拿你撒气的时候吗？”

“嗯，”贺新尧伸手搂住她，“真的，你在的时候，我会觉得人生有点盼头。”

好像是分量很重的一句话，可他的语气却很轻松，他常常这样，云淡风轻地说一些很重要的话，做一些很重要的事。

陈京洛安静了几秒，脸贴在他脖子上蹭了蹭：“说这么好听，你想要什么？”

贺新尧缓缓闭上眼睛，声音很放松：“想告诉你，想要你高兴。”

“就这样？”陈京洛问。

“就这样。”贺新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