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洛妈妈，你冷静一下，”方百川立刻上前，挡在母女俩中间，“不要冲动，再怎么样也不能打孩子。”

“好了好了，让我说两句，”秦主任咳了两声，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对异性产生好奇很正常，只是还是要注意交往的尺度。”

景明中学虽然是私立学校，明令上也禁止学生早恋，但理睬这条规定的人并不多，学校也没有真的下狠手去管这些事。

陈京洛不理解，为什么到了自己身上还要大费周章地请来家长和班主任一起会谈。

她慢慢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问道：“主任，我好像没有全部听懂，麻烦您直接点。”

“还要怎么直接？”高颖猛地看向她，胸腔剧烈起伏，抓起一直放在腿上的照片朝她身上扔过去，“你读的什么书，连廉耻心都读没了，我看这个学你也别上了！”

照片散落在地上，陈京洛蹲下一张一张捡起来，她和贺新尧一起走进小区单元门的照片，他们在超市买生活用品的照片，数量不多，每张照片都很模糊，拍摄者是从很远的地方拍下来的。

她吸了吸鼻子，调整好表情，把照片攥在手里，沉默地等待他们的发判。

时间一瞬间被拉得很长，她突如其来的平静让三人都有些意外。

最后还是秦主任先开口，说话时几分带了几分苦口婆心的劝道：“你成绩优异，不应该被贺新尧带着乱来的，他从入学开始就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过，家里也早就给他安排好了毕业就出国去读书，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不是的，陈京洛心里想，贺新尧这次有认真复习的。她几乎想要笑出来，这种时候了，她居然还想替贺新尧反驳。

“陈京洛，你能明白吗？”秦主任皱着眉，不满她的出神，敲了两下桌子，语气严肃地说，“不要害了自己，最后一个学期了，清醒一点！你还有很美好的未来，如果因为这个事被耽误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可惜，你这辈子都会后悔的！”

不会的，陈京洛却想，上辈子倒是有点后悔。

她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耳边仍旧有刺耳的声音，等她回过神来时高颖的第二个巴掌已经扇过来了，她没有躲。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高颖声音颤抖，在空旷的楼道内竟显得有些可怜，“小小年纪就不懂自尊自爱，还被同学举报到学校领导那里，让我也跟着丢人。”

陈京洛被那一巴掌的惯性甩得退了半步，身体在空中晃了晃，然后贴着墙勉强站稳。

脸上很痛。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试图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高颖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声也是抖的，带着些诡异的意味：“你们老师跟我说了，那男生家里条件好，根本不在乎成绩。陈京洛你挺出息的，比你妈我出息，十几岁就知道攀个有钱人，后半辈子不愁吃喝。可你没想到吧，人家以后要出国的，到时候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陈京洛机械性地抬起头，满面麻木，瞬时抽干了眼里的所有温度，努力牵动着嘴角，轻声喊她：“妈？”

“别这么叫我，我担不起，”高颖目光冰冷，如同盯着什么垃圾一样盯着她，“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陈京洛眼皮颤了颤，强撑着让自己站直，轻声问她：“你都不想听我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高颖受够了似的闭上眼，“解释你还不至于那么蠢，已经给自己卖了个好价钱，所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了吗？”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陈京洛手掌贴在冰凉的瓷砖上，突然很想笑，很想笑话自己，你看，你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期待都毫无价值。

高颖疲惫地整理了一下有些乱的头发和衣领，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说道：“我要回去做饭了，你呢，在家吃，还是跟你男朋友吃？”

她的眼神比裸.露在空气中的瓷砖还凉，没尽兴般继续说着：“吃完了晚上在哪儿睡，家里，还是你男朋友那里？”

沉默了几秒，陈京洛逼迫自己抬起脸，嗓音有点哑，夹杂着一些沉重的气音，她问道：“我还有家吗？”

永远缺自己一道菜的餐桌，不合脚的拖鞋，沉默的叔叔，故意装不懂的弟弟，以及那间半年后就属于别人的房间。

很多时候她都想问，妈妈，我还有家吗？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很难完全释怀，既然这么恨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在她小时候就把她掐死呢，那时候如此弱小无力，是很容易抹杀的一个生命，为什么偏要让她苟延残喘地长大呢。

要恨她，又要养她。要养她，又要抛弃她。

高颖嘴唇抿成一道直线，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你有本事就别只会嘴硬，有本事就滚出去再也别回家。”

陈京洛忽然什么都不想了，把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平静地说：“知道了。”

那就不要了，不管是那个房间还是那个家，亦或者是这份难以捉摸的亲情，都不要了。

她靠着墙，看高颖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地离开，等到终于听不到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时才卸下力气，颓然坐在地上，摸了摸红肿发烫的脸，一动也不能动。

一个胚胎是怎样发育成四肢健全的婴儿，光洁柔软的皮肤是怎样添满瘀伤又怎样消退，从懵懂无知到牙牙学语再到解开一道道试题，从难过到据理力争再到沉默着接受所有痛楚。

她脑海里迅速播放着自己的一生，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她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是刺激，是反抗，是富裕，是拥有，是自由，是认可，是勇气，是独立，是爱，是恨。

这些她设想过的可能被一一推翻，最后什么也不剩，她恍然觉得，她也许只是想要一个家。

不会抛弃和被抛弃，一个百分百属于她的地方，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脚步声由远及近，脸上突然感到一阵凉意。

陈京洛抬头，看到施菡的脸，手里拿着一个冰袋，偏头避开了和她眼神交流。

“能站起来吗？”施菡问，“打扫卫生的阿姨已经在楼梯上了，不出两分钟就会过来。”

陈京洛扶着墙站起来，伸手接住她贴过来的冰袋，问道：“你怎么还在？”

两人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沿路一个学生也看不到了，冬日的黄昏安静而沉闷，只有风声不息。

“我看到小方脸色很差，估计是出什么事了，”施菡犹豫着看了她一眼，“你还好吗？”

“如你所见，不是很好，”冰袋太冷，陈京洛把手缩到外套袖子里，隔着一层衣服将它贴在脸上，“你其实听到了吧？”

施菡表情复杂，皱着眉头：“听到一些，拼拼凑凑也差不多明白是什么事了。”

陈京洛哦了一声，脸被冰得有些失去知觉，她盯着窗外的天空看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是谁举报的吗？”

“不知道，”施菡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脸色有些过于苍白，于是又认真想了想，“其实贺新尧这样的人，只要不惹出大麻烦，学校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的，你这次……我猜应该不止一个人去跟学校反映了。”

“嗯，也对。”陈京洛扯了一下嘴角，叹了口气，“仔细想想，我好像是得罪过一些人。”

两人已经走到班级门口，施菡看着她先一步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背影孤零零的，看得她心里不太好受。

陈京洛不打算再留下去，背上书包，朝她笑了笑：“谢谢你的冰袋。”

“没事，”施菡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想起刚刚听到的对话，忍不住问道，“你一会儿有地方去吗……不方便的话你可以先去我家。”

“不用了，谢谢，”猜到她停顿的地方想说的是什么，陈京洛说道，“这件事如果没有传出来的话，麻烦你替我保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明白了，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施菡点点头。

陈京洛回寝室收拾了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包里的手机在书堆间震动了一会儿，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三条未读消息了。

-贺新尧：东西多不多，我给你叫车。

-贺新尧：理我。

-贺新尧：[猫猫探头]

她回复：已经到家了，刚刚在吃饭没看手机。

抬起目光，身前是已经收拾好的一个小行李箱，陈京洛把手机放进口袋，推着箱子离开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