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好意思，我就是......”
季璃不知道怎么说，他就是本能地想要被安慰。
拥抱是最直接的行为。
无关任何色彩。
他怕任川误会，想解释，但后面的话没能说完，他听见木床发出的咯吱声，头顶多出一道阴影。
正要抬头。
他感觉腰上一紧，任川曲腿在他面前蹲跪下来，将他拉过来抱住了，扑面的薄荷香气传过来，季璃睁大眼。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好一会才松下肩膀。
也察觉到任川其实抱得很克制。
手虚虚扶在他腰间，两人的胸膛始终隔着一寸距离。
期间，谁都没有再往前进一步。
陌生好闻的薄荷香气传至鼻尖，季璃又咽了下口水，他能听见夏蝉仍在不知疲倦的鸣叫，一声又一声，好像与他胸膛里发出的轰鸣声交融在一起，以至于他一时都分不清到底是夏蝉太吵，还是心跳太闹。
安静了一会。
季璃哑着嗓子说：“我妈生我的时候因为难产去世，爸爸也在八岁那年出车祸走了，所以我很小就没自己家了。”
“嗯。之后你去哪了？”任川放轻声音问道。
“之后我被托付到大伯家了。”
“在那过得好吗？”
“不好。”季璃把眼睛埋到任川的肩上，他好像等了很久才等到这句问候，所有人都对他说你这样已经算幸运了，至少有亲戚愿意接纳你，不然你就惨啦！
他也一直这样对自己说的。
可在任川问出这句话后，季璃的眼眶不自觉地发起热，心里翻滚出好多委屈，他深吸了一口气： “过得一点都不好。”
“大伯娘很抠门，表弟很烦人，大伯从来都不管，我每天要做很多很多家务，做不完的家务，我真的讨厌死做家务了！”
还总是不让他吃饱饭。
吃口肉都得看眼色。
青春期半大的小子一口气能干三碗饭，他却经常饿得胃疼，在学校里有次上体育课饿得没力气跑步，差点晕过去。
这些季璃不愿意多说。
他吸吸鼻子继续说：“到高中他们更容不下我了。”
这次不用任川问为什么，季璃也像是找到了个宣泄口，把埋在床底下的旧回忆一股脑地和盘托出：“因为我同桌趁我午休翻我日记本，把我喜欢男的事情传出去了，小地方嘛，捂不住消息，没多久街坊邻居什么都知道了，就挺丢人的。”
季璃顿了会，小声问：“你会觉得我恶心吗？”
任川拧眉：“恶心什么？”
“就我喜欢男的这事。”
“喜欢谁，喜欢什么人，男的女的，都是你的自由。”任川身子往后退了退，能让季璃看清他的眼睛：“跟恶心完全搭不上边，以后别这样说自己了。”
季璃盯着他干净而澄澈的眼，有点绷不住了，他捂住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缓缓道了句：“好。”
任川沉默了几秒，又说：“....你那个同桌挺过分的，教训他没？”
季璃一愣。
他摇摇头：“...没有。”
当时传出这事之后，季璃哪里还有精力去找始作俑者算账，更何况始作俑者比他这个受害者更张狂，因为他背后有无数个正常人做靠山。
而且同性恋在小地方几乎能算是疾病的存在。
他变成所有人眼里的异类、神经病，无论在哪，他每天都要像被扒光衣服一样被人围观讨论，扑面而来的异样眼神和闲言碎语几乎快把他淹没了......
季璃身心俱疲，精神一度崩溃，他想过无数次自杀算了。
但到那一步时，他又会想起他爸临死前千叮万嘱过的那句话。
——让他好好活下去。
于是就咬牙熬下去了。
本以为高中已是绝对痛苦的日子了，但到后来才明白，地狱之门一旦开启，除了坠落，再无天日。
然后遇到了赵德义那个变态，打着同类和关爱的名义接近他，季璃本来就缺爱，被攻陷不过分分钟的事情。
只不过赵德义的关爱里处处藏着虚假。
跟任川的坦荡和明亮不同。
他就是个披着羊皮的变态。
季璃也只是缺爱。
不是蠢，准确说还挺聪明。
很早就察觉到不对后，季璃选择了自保，只不过当时年轻气盛，采取的手段过于极端，反而惹怒了赵德义。
他闭上眼，不想再回忆起那段全是黑暗的日子。
本来以为自己在庙里修练了几个月，提起往事，应该能做到坦然了，但只是拎出毛线团的线头，就足以让他仿佛再入地狱，那些委屈，那些难过如黑洞般的情绪还是席卷上来。
自以为是的平静下始终藏着一个名为忍耐的匣子。
这时，任川就像知道他此刻的情绪，他忽然抬起手，放到他的脊背上。
季璃下意识僵住，下一刻，他感受到那只手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抚。
力道克制又温柔。
季璃不是第一次被人拥抱。
从前那些人抱他都是奔着床上去的，拥抱是实现目的的手段，这种无关其他只有安抚意味的温柔拥抱，季璃只在爸爸的怀里体验过。
他恍惚有种被人珍视的感觉。
而且很神奇的，那些黑洞带来的毛躁情绪似乎真的就这样被任川抚平了。
翻滚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像来到了一汪明亮的大海前，伴着烈日。
季璃没有沉溺太久，过了会，他自觉地从怀里退出来。
“谢谢。”季璃低头对任川道了声谢。
任川也退到一旁，舔舔唇：“没事。”
分开后，气氛陷入陷入奇怪的沉默，没人说话，仅剩夏蝉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任川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抬起手掌，垂眸看了眼手心，上面似乎还存着陌生皮肤的温度，和脊骨凸起的弧度。
他有点茫然。
刚刚的拥抱他不是没有任何感觉，毕竟是第一次这样拥抱一个男生，但并不讨厌。
而且季璃说话时，会在他耳边吐出一点温热气息，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可每吐一下，任川还是能感觉到一股自脊椎骨蹿起的麻意。
难以自控。
他不喜欢这种找不到答案的茫然感，沉思片刻，任川将其归结为陌生。
对拥抱的陌生。
对季璃的陌生。
而且季璃喜欢男的，他确实不太在意。
但他的身体可能或多或少还是有点应激反应的。
一切异样有了答案，任川松松肩膀，靠到床沿边，手掌摁在地板上，手指时不时地轻敲着。
他在想季璃刚刚说的那些事。
在任川包括他身边人的成长过程里，幸福顺遂占大多数，像季璃这种活在泥沼的人，他还真是第一次遇见。
那些事每样单拿出来都能是王炸。
但这些居然全都堆在了季璃一个人身上，说不同情是假的，但又不只是同情，他也不想对季璃表现出任何同情。
这是优越者行为。
准确的说，他是有那么点儿心疼。
季璃消化完情绪，他突然冲任川伸出掌心，笑着问：“还有糖吗？”
“有。”
糖的包装是长条状的，任川索性把剩余的半条都拿了过去，统统放到季璃手心里：“给。”
“这么多？都给我了？”季璃指着自己确认道。
他这会没戴眼镜，眼睛形状露了出来，捧着糖跟任川确认的样子，像拿到罐头的团子，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眸子里全是惊喜。
任川提了提唇角，看着他头顶被风撩起来的发丝，很蓬松，手心一阵发紧。
他手捂着唇清咳了几声，点头：“嗯，都给你了，今天的礼物。”
季璃眯起眼尾，撕开一颗糖纸，先递给任川，再给自己投喂了一颗，糖纸都没扔，全被他放到了地板上。
任川瞥了一眼。
想起旧书作为礼物的命运，他扶了下额头，无奈道：“你该不会连这都要留着吧？”
季璃缓缓地点了点头，不太确定道：“...不可以吗？”
“......”
任川没忍住深呼吸了一次，说不出拒绝：“行吧。”
“...那我能把桃核也留着吗？”
任川的表情彻底裂开：“季璃，你不要太离谱。”
季璃咬了咬糖果，他用舌尖抵着糖，抵到腮帮子里面，鼓起个小包，一下左，一下右，反正就是没说话，也没看任川。
直到耳边响起一道饱含无可奈何的叹气声。
他听见踏踏的脚步声，他抬起眼皮，看到任川皱着眉走到垃圾桶旁边，先是卷起袖子，掏出纸巾，再是一脸嫌弃地提起垃圾桶，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季璃看着他的动作，心脏突然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
好在今天出门倒过垃圾，桶里挺干净，就几片纸巾，和一颗任川扔进去的桃核。
他用食指和大拇指夹起桃核，用干净的纸巾包住，拿到卫生间洗干净之后，才走到季璃面前：“拿去。”
脸上仍是一脸嫌弃。
桃核上还有水，湿湿的，季璃把自己的那颗找出来，他也跑去洗干净。
然后回来，想从床底下找个好看的盒子装进去。
任川见他又开始掏，实在是憋不住了：“你把你这些宝贝好好整理一下吧。”
“整理？”季璃歪着脑袋看过来：“怎么整理？我不会。”
他把不会说得极其坦然。
任川很想问你不是在大伯家天天做家务吗，怎么连收纳分类都不会，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出声。
只能说任川没见过季璃大伯家的情况，季璃大伯母抠门到极致且有点囤积癖的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她眼里都是好东西，用过的沐浴露瓶子都得留下来，舍不得扔。
更别提纸盒子塑料瓶这种攒够了能换钱的东西了。
季璃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养出的习惯，不过他比大伯母好一点的是，他只囤自己觉得重要有特别意义的东西，比如现在想留下的糖纸和桃核。
庙里的慈山师父会雕刻，他之前学过一点，打算在这俩核桃上雕点什么，具体内容，还没想出来。
等禅修班结束那天，再送给任川。
他想给任川送礼物。
两人又聊了会，内容是季璃怎么来的清泉寺。
那会他没地方去之后，就随便买了张汽车票，打算坐到哪是哪，一下车，便在山脚下碰到了慈风师父，然后就被捡了回来。
聊完，季璃开始往床肚子里塞东西，任川去洗了个澡。
等全部塞完后，季璃彻底累了，瘫到地板上，斜着眼看向任川，他身上还有水汽，头发都没干透，又端起了电脑，时不时扭扭脖子。
“你好忙啊。”季璃评价。
任川抬起眼皮看了眼瘫得毫无形象的他，眉又拧起，用鞋尖踢了踢他的腿：“地板脏不脏啊。”
“....你还说你没洁癖。”聊完天后，感觉两人的关系好像近了很多，季璃说话也没什么遮拦了：“明明就是重度洁癖。”
任川懒得搭理他，目光转回到电脑屏幕前。
季璃有点无聊，又往嘴里扔了颗糖，甜蜜的桃子香气让他此刻的心情尤为明亮，肚子也传来点饥饿感。
他转头喊任川：“去吃罗汉面吗？”
任川看向他，扬起里的笑容里还带着点促狭意味，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确定？”
季璃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
想到之前，脸颊莫名有点发烫，他抬抬下巴，黑眼珠子在眸子里转了个圈，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不确定。还是不想被美院那些人看到。”
任川挑起眉。
“所以我带你去后厨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6-07 21:17:44~2023-06-08 21:2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琴断未弦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