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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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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收到突厥投降的捷报时,并没有太过开心,相反很是平静。

他下旨让北关将士班师回朝,然后换上一身便服,在朝歌的夜里悄悄出了紫禁城。

他想看看虞朝阳每日转得忙不过来的朝歌是什么样,看看究竟为什么,能让被自己宠大的少年郎放弃锦衣玉食,执着于去边关打仗。

他还想看看,没有了十五年前在街头蹦跳玩耍的三个公子,这个朝歌是否有了什么变化。

一身华服的男子走在市井繁华中,看着街上人影幢幢,摩肩擦踵。

明眸皓齿的少女一身俏丽薄衫,一颦一笑间看痴了桥岸上的公子,小摊小贩笑眯眯地呦呵,殷勤向停下脚步的行人介绍,脚边时不时跳过去几个拿着小玩具小糖人的孩子,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惹人怜爱。

欢声雷动,攘来熙往的长西街是公认的繁华奢靡。

一股清香味十里飘香,店里的女子用婉转的语调请人尝酒。

她们颦颦袅袅的眉舒展着,透亮的眼睛含着笑,身姿纤长柔弱,一声祈求出来没有人会忍心拒绝。

皇帝饮着酒,平静地看着街道。

有多久没有正眼看过他治下的朝歌了?好像有十五年了。

自皇姐死后,再没有人敢把他从龙椅上拉下来,强迫着自己上街逛逛了。

她的皇姐,看着端庄秀丽其实最坐不住,不屑女红女戒,儿时一有机会就把他从书房里薅出来,摁着他的头逼自己跟他一起偷溜。

小姑娘身量还没长开就敢女扮男装,带着一个小小的弟弟跑在大街小巷,一个大家闺秀跟街边大娘大爷小摊小贩唠嗑打屁相当娴熟。

少时就沉闷的皇帝嘴上不说,可心里却觉得自家皇姐是真厉害,话能多到这种程度也是不一般的境界。

皇姐面上总要端着那张明媚秀丽的脸,然后手上毫不留情掐着他脸上还未褪去的婴儿肥,边掐边道:“再敢绷着这张小脸,我定掐死你,让你扫兴!”

远远看去,姐姐轻柔地抚摸着弟弟的脸颊,好一幅姐弟情深图。

因为从小备受欺凌,年幼的太子总要面上绷着小脸,背地里偷偷写日志。

皇姐今日又踹我了,还欺骗父皇母后说她送了我一个大大的礼,是挺大,屁股疼了好多天。

她又捉弄我,在我睡觉时偷偷给我涂了花脸,好可恶,洗不掉!

今日她带我偷溜出皇宫了,外面好热闹哦……她怎么这么能说!

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带着小太子逛遍了朝歌,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人间烟火。

曾经他以为生活是歌舞升平,是白玉金珠,是华阁雅池。

后来才发现生活是匆匆忙忙,是银钱三两,是忍气吞声。

哪有那么多的诗词歌赋,更多的还是人间疾苦。

皇姐曾经揉着他的头,语重心长道:“皇姐不求你开创盛世太平,但求你无愧于心,不要学父皇,要多去看看人间。”

那一刻,小太子突然有了一瞬离经叛道的想法。

或许他的皇姐比他更适合做皇帝。

小太子也曾经犯愁过皇姐的婚事,只觉得皇姐嫁给了谁都是委屈了人家,摊上了这么个主母。

可他又不想委屈自己皇姐真的卑躬屈膝去孝顺公婆,侍奉夫君,她这样娇纵蛮横的人,未嫁时自己好好宠着护着,凭什么要送给别人糟践。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他觉得自己不会欣慰于皇姐的‘正常’,而是恨不能提刀砍了她那该死的夫君。

自小护短的小太子,宁愿委屈别人也不想委屈自己的皇姐。

可他皇姐明显不需要他的担心。

自小就有主见的公主,喜欢上了一个泥腿子,臭丘八!

一个叫虞周郎的兵痞!

当小太子提着刀,第一次自己偷溜上街找那两个人的时候,他看到自家至少表面功夫做的非常好的皇姐,笑得像个神经病,虞周郎也不遑多让,两个人七扭八歪笑作一团。

两人嘻嘻哈哈,从长西桥头跑过,互相扮着猪脸,看哪个更丑。

很蠢,也很开心。

小太子又默默提着刀回去了。

好歹有个能忍自家皇姐的,兵痞就兵痞吧,身份低就身份低吧,有他这个准皇帝保驾护航,总归皇姐能嫁到自己喜欢的人。

操心的太子殿下力排众议,朝歌城中仪态大方、端庄优雅的公主下嫁给了一个五品武官。

全朝歌城哗然!

所有人议论纷纷,都感觉公主命不好,居然下嫁如此,丢脸至极,怕是以后都没脸出门了。

没脸出门的公主殿下,日常男装带着自家夫君在朝歌城上房揭瓦,上蹿下跳。

为了自家公主不被傻众嘲笑,虞周郎娶公主后是真拼命,多次出生入死,硬是在公主殿下二十二岁显怀那一年,任命为一品大将军。

“我的公主就该被高高捧着,你们算什么东西敢这么说她!”他大庭广众之下一拳揍翻一个嚼舌根的书生,霸气宣言。

至此,朝歌城有名的恩爱夫妇彻底出了名。

虞周郎威武霸气,公主明媚优雅,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恩爱不移,实在是朝歌城第一模范夫妇……

这是表面。

实际上公主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一袭男装惹的多少朝歌城中小娘子倾心,暗地里打听公子家中可有妻妾。

虞大将军一有时间,就屁颠屁颠跟在自家媳妇后面,提包拿物,做的个好打手,好下人……

这是真相。

英雄救美?虞周郎上,救完人后公主殿下摇着扇子上前关心,一双桃花眼温柔含情,惹的姑娘红了脸。

“姑娘,你没事吧。”她含情脉脉。

“我没事,公子。”姑娘羞怯低头。

虞周郎醋得脸都绿了。

提包拿物?虞周郎上,身后的人形大狗狗唉声叹气的,被一堆吃喝玩物盖住上半身,前面的公主殿下偶尔一个勾起的眼神回望,被蛊惑的大狗狗摇尾吐舌,不停汪汪。

“东西太多了,要不别买了吧?”

“可是这个好好看。”

“媳妇说的都对!买!”

忙于监国的太子殿下,每日皱着眉看着被皇姐托人送上来的民间小食,心里酸的直冒泡。

该死的虞周郎,抢他的皇姐!

公主殿下不会忘记自家辛苦的弟弟,偶尔在人批奏折时悄悄进宫,把忙了好几日头晕脑胀的太子,从冷清肃穆的皇宫带到喧闹的长西街,和虞周郎一起往人嘴里塞糖葫芦。

公主笑嘻嘻:“好吃不?眼睛都红了,糖人也好吃,下次带你吃。”

旁边的虞周郎笑得痞里痞气:“殿下这是忙了几日啊?吃个糖葫芦都快感动哭了。”

太子瞪着面前笑眯眯的两张脸,恶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

为他们感动真是这个世上最蠢的事了,没有之一!

虞周郎人不正经,公主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带着太子东摸摸西逛逛,多偏僻的小道巷口两人也能找着。

于是朝歌城时时出现这么一幕,三个公子在长西街头狂奔,被身后狂怒大叫的野狗追着咬。

“救命啊!”

“虞周郎!你手贱摸那狗干什么?”

“我靠!谁知道这么凶?”

后来皇姐怀孕,他以为这两人好歹能安分点,但是显然想太多了。

怀孕八月的皇姐挺着大肚子,上树偷桃、下河摸鱼一个不落,看得太子一阵心梗。

他不敢置信对虞周郎道:“你不制止她?”

虞周郎无所谓地翘着二郎腿,笑看着树上摘桃的公主殿下:“她开心就好,我护得住。”

一品大将军武功高强,是他瞎操心。

等到婴孩出生,一个小小的皱皱巴巴的猴子出来了,公主和将军在互诉衷肠,共同痛骂这个让他们遭罪的小屁孩。

反倒是太子看着这个小东西,实在丑萌丑萌的,成了第一个抱着他的人。

感受着怀里这个轻飘飘的重量,太子内心突然压起了一座山。

沉的,实的,让他的心安安稳稳。

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人间又多了一个他爱的家人。

不是冷漠的父皇和热衷于权势的母亲那样,而是像皇姐和虞周郎那样的,真正的家人。

就像天上的风筝连着的那根线,让风筝不至于无萍无根,只能随风飘荡。

还没弱冠的太子当起了假父亲,亲手给孩子换尿布,喂食,教他走路说话,带他识字明理。

而孩子的真父亲对自家娃儿摔摔打打,教他兵书兵法,舞刀弄枪。

公主殿下在旁边掩袖笑看着自家孩儿被打。

太子慈父心肠,哪里看得了几岁大的小娃娃天天扎马步,每日想着法带人逃学。

虞周郎气急:“溺爱!着实溺爱!”

太子理不直气也壮:“皇姐若不是被我溺爱,哪里能成现在这幅模样。”

不然早就被女德女训教化了,虞周郎又怎么可能和公主在长西街相识相爱。

虞周郎无语翻白眼。

太子殿下说得确实是对的,公主一向是被他宠着护着的。

皇姐当初不愿学习女红,也不愿读那让她心里不舒服的女戒,是小太子偷偷拿了针线,一点点绣出来那些成品,让自家皇姐拿去糊弄嬷嬷的。

十根手指成了筛子,每当白天拿笔写字的时候,手都在抖,她皇姐也心疼他,会帮他抄写课业。

太傅布置了课业,她识字但不多。

太子就会背下来白天学习的内容,夜晚抄写下来让公主偷偷识字。

在这个冷冰冰的皇宫里,两人从小扶持互相拥抱取暖。

意外总是来得很突然,突厥袭杀,虞周郎死在了边关,肢体都拼不回来。

他死前可能被虐待过,一向俊朗的脸被刀划烂,身体上的肉被一片片割了下来,四肢被砍断,头颅斩了下来,就连脊骨都被打碎了。

可能是突厥想让虞周郎下跪,他不肯就虐待折磨,直到头被砍下来才咽了气。

送回来那一日,太子去收了遗体,照顾昏过去的皇姐和尚小的外甥,忙的心力交瘁。

别人也不知道白日里淡然稳重的太子,会在晚上握着皇姐的手不停流泪祈求。

“皇姐……撑下去……求求你……”

公主殿下没有撑过去,她死在了一个夏日的清晨。

那一日天气很好,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去找她的臭丘八去了,只剩下刚弱冠的太子和五岁的虞朝阳。

太子从未怪过公主,他知道自己的皇姐不是故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只是在虞周郎死了那一刻,她的心也死了而已。

心死的人就算活下来了,也是行尸走肉,他不舍得。

还不如就这么干干净净的去了,剩下的苦难他来担。

如今已过而立的皇帝饮着清酒,看着恍如隔世的长西城。

朝歌还是热闹,就好像他十五年的痛苦是黄粱一梦,它好端端的立在那儿,不会因为失去了当初在街头笑闹的三个人,就变得繁华落尽。

朝歌失去了扮男装的公主,失去了痞气的虞周郎,失去了会因为一根糖葫芦红眼睛的小太子。

可能他的痛苦只有自己记得,朝歌不会在乎。

可他只剩下回忆了。

此刻天空烟花绽开,每人笑脸依旧。

星桥火树,朝歌一夜,开遍红莲万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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