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第一场雪来临，把整座城冻成了白色。

虞朝阳在夜晚看到鹅毛大雪扑簌下落的时候，就知道该走了。

他在窗边接着雪花，冰凉的冰片融化在掌心，雪凉不透他的心，浇不灭他的热血。

虞朝阳嘴角含笑，风流多情的面容好似蒙着层细纱，让人看不透彻。

五福看着主子，他的主子已经长大了，他早就看不明白自己的主子想要什么，那个在朝歌城四处乱窜就能开心到上天的虞朝阳，再也不会回来了。

虞朝阳回头看着五福：“我要走了。”

五福问：“走去哪里？”

虞朝阳关上窗户，没有说要去哪里，只是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下一个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把宝剑，宝剑的剑身闪烁着银色的剑光，剑光寒凉，渗着危险的气息。

这把剑跟着虞朝阳横跨千里大漠和草原，也曾取千人首级。

剑身沾染了敌军的鲜血，也带着同胞的命。

五福敛去眼底的泪：“您又要上战场了。”

虞朝阳抚摸着剑身，他没有抬头看五福。

可能是愧疚，也可能是觉得没必要。

虞朝阳问：“你见过我爹吗？”

“见过，是虞大将军把我从奴隶营带了出来，剔除了奴籍，给了五福一个正当的身份。”

虞朝阳笑了：“你觉得我和我爹像不像？”

五福看着虞朝阳，虞朝阳长得像公主殿下，那双桃花眼尤其相似，放荡不羁的行事作风更像。

“五福曾经以为您像公主殿下，喜爱朝歌四景，喜爱黎民百姓，整日闲不住。”五福眼角流下眼泪，他哽咽着看着擦剑的虞朝阳，“可现在五福才知道，您原来最像虞大将军。”

虞周郎死在战场上，死前拒不下跪，被生生折磨死还在大声嘲笑突厥的无能。

虞周郎天生就该在沙场里指点江山，哪怕死亡也分不开他最爱的疆场。

虞朝阳弹了一下银剑，剑身嗡鸣：“该轮到我了。”

他放下手里的兵器，没有再封回盒子里，宝剑既已出鞘，就没有再封的必要，它会再度重现世间。

虞朝阳走之前，对五福留下最后一句话：“沙场是虞家儿郎的归宿，富贵无忧的生活不该是我来。”

这是他当年从军的理由，也是现在执意要走的理由。

公主殿下的魂灵，牵着虞朝阳走向朝歌的大街小巷。

虞周郎的魂灵，把虞朝阳带上大漠草原。

现在他要跟着自己的心走了。

少年仍然鲜衣怒马，仍然傲视青天。

虞朝阳爱朝歌城繁华，但也爱四季流转，爱山川湖泊。

他不属于自由，他就是自由。

当夜，虞朝阳入了宫，只身一人进了金銮殿。

东宫的太子听到下人的汇报，作画的手顿住了，手指不经意间染上了墨汁，和白皙的手指相衬，有几分触目惊心。

来人头更低了低，不敢去看太子难得的失控。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太子擦拭手指上染着的墨汁，他黝黑深邃的眸子盯着素白的手，就好像那里有什么让他在乎的东西，“从来就不让人省心，怎么就没有什么能留住他呢？”

财富他不屑，权势他不要，最爱的朝歌也非得抛弃，偏要一头热钻进战场。

太子看不懂虞朝阳，从以前就没有看懂过。

他以为虞朝阳该富贵一生，可少年郎一身红衣闯向战场。

他以为虞朝阳厌恶他至极，秋日夜晚又送来全部家当。

他以为虞朝阳心怀朝歌，可如今又抛下这里的百姓。

他曾经被虞朝阳针对时悄悄想过，可能是皇帝太宠这人了，把人宠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居然敢当众下太子的面子，更敢一人得罪所有的朝廷命官和朝歌纨绔。

如果轮到自己当皇帝……

估计也做不出什么惩罚，甚至也会忍不住像父皇那样把自己的所有，都堆到对方面前。

虞朝阳就该这么肆意妄为，就该天不怕地不怕。

没人能让虞朝阳妥协，皇帝不行，太子也不行。

“顺其自然。”他这么对下人吩咐，“如果他有什么难处……暗地里解决了，别让他烦忧。”

虞朝阳，这是第一次我帮你解决麻烦，就像父皇那样。

太子掷下手中的毛笔，墨色的液体染脏刚画好的画，毁了一张美好的冬景图。

只是在红梅盛开的图里，在雪淋枝芽的梅花树下，站着一个一身白衣，腰间挂着酒壶的青年。

除了太子，没人知道他画的人是谁。

皇宫里的虞朝阳跪地表明来意，静静等着风雨的降临。

他的脊背挺直，就像戍边的瞭望楼一样坚硬笔直。

剑拔弩张的战场，不会让他感到畏惧，风声鹤唳的年少时光，不会被安逸磨灭。

“陛下，虞朝阳请求带兵征战北狄蛮荒！”

皇帝平静地处理手中的公务，眼神没有给下方的人一眼。

寂静的宫殿里只有纸页哗啦啦的声响，在场三人压抑沉重的心情似乎影响到了蝉鸣，殿里渐渐的连纸页声都停下后，气氛愈加诡异。

顺祥腿打着哆嗦，死死低着头不敢往皇帝和虞朝阳那里看一眼，冷汗顺着额角流下。

良久沉寂后，皇帝开口：“过来。”

虞朝阳站起身，脚步声就像沙场上的金鼓号鸣，步步震人心弦。

长大了，皇帝心想。

笑容明媚阳光的朝歌少年郎没有变，只是他更清楚自己要什么。

星河滚烫，群星闪耀，里面注定有虞朝阳的一席之地。

只是他自己又被抛下了而已。

虞朝阳在皇帝身前站定，他直视着帝王的眼眸。

青年看到皇帝压抑晦暗的眸，里面是风雨欲来的愤怒，隐隐透着质问和失望，帝王的威严第一次毫不收敛的冲向他。

皇帝语气十分冷静：“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孩子。”

虞朝阳：“我知道。”

皇家残酷无情，亲生父子之间也会手足相残，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注定众叛亲离，注定孤家寡人。

皇帝从不会过于亲近自己的亲生孩子，谁也不会知道将来刀剑相向的会是谁。

可虞朝阳不一样，是皇帝自己在心中真正认定的家人，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你是知道，你太清楚了。”

就是因为清楚，才在他面前这么放纵，才有恃无恐地一次次逃离他的身边。

“我难道就活该成为你们的阻碍？”皇帝轻声问。

他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怨恨，不要怪虞周郎和公主，他自己也信以为真，认为自己真的不怨了。

可他怎么不怨？

都是说好的，要一起走下去，都跟他保证过不会再丢下他，结果呢？

“如果朕不同意你走呢？”

只要他能下得了狠手，只要他愿意，这个飞鸟就不会冲向他够不着的云霄，就不会回归天空的怀抱，会永远乖乖躺在自己怀里。

虞朝阳轻佻的桃花眼一片沉静，他看着已经开始年老的皇帝，这个他早就当做父亲的人。

“朝歌虽好，不及边关。”虞朝阳下跪叩首。

三年前的虞朝阳一身红衣猎猎，也是像现在这样跪于殿中。

皇帝的眼角似乎有晶莹闪过，他想到了皇姐，想到了虞周郎，想到他们在人海里沉浮飘摇时对他投去的笑容，以及最后决绝离去的背影。

那两只孤独的飞鸟，在漫漫长夜中相互慰藉，他们是那么相似。

同样的桀骜不驯，同样的轻视世俗，同样的坚定不移。

原地只有皇帝，只剩下了皇帝。

连虞朝阳都要飞走了。

“我留不住你，对吗？”他问。

虞朝阳没有起身，沉默以对。

皇帝恍然意识到，雏鹰不需要长辈的扶持，他们会自己摔下悬崖，在生死之间学会飞翔。

他们的翅膀在天空翱翔，一身的桀骜叛逆，要把他们驯服无异于割人口舌，断人脊骨。

早在三年前他放手后，虞朝阳就注定不会再安心留在朝歌。

朝歌只是雏鹰在弱小时供养营养的窝巢，当虞朝阳飞翔的时候，和皇帝之间的亲情反而成了束缚的锁链。

“朝阳宁愿葬于边关，也不愿顺于安稳，请陛下恕罪，原谅朝阳不孝，无法安心在朝歌服侍陛下。”

“愿陛下准允。”虞朝阳再次深深叩首。

三年前的少年和三年后的青年身影重叠，当初刚弱冠的人身形还有几分单薄，眉眼明媚带笑，还是长不大的模样。

现在的虞朝阳，已经彻底长成了成熟的男人，拥有了宽厚的臂膀和坚毅的神情。

虞朝阳把选择权交给了皇帝，是放他飞向天空，还是将他勒死在殿里，全凭皇帝处置。

这是属于虞朝阳的羔羊跪乳，乌鸦反哺。

这一刻短促又漫长，青年似乎引颈就戮，任人宰割，可皇帝看到他皮囊之下的铮铮傲骨，虞朝阳本性的不屈不从，不卑不亢。

似乎很漫长也似乎很短暂，皇帝眼神明明灭灭，没人知道他内心的挣扎。

他看着虞朝阳，就好像在看十八年前抓不住的那两个人，以前他没有能力，现在他有了。

只要他愿意，虞朝阳能带上锁链，囚在牢笼里给他唱一辈子歌。

皇帝情不自禁问：“对你来说，朕是什么人？”

虞朝阳认真的一字一句：“是父亲。”

已过而立的男人看着殿中下跪的人，他亲手喂养出来的孩子。

他给他喂食，给他拥抱，在人受委屈的时候把人揽入怀里，教他走路说话，带他识字习礼。

这是他养出来的，一个肆意张扬的少年郎在他手心里被捧着长大。

皇帝眼中盛着无人可见的悲恸，旁人只能看到他冷冽的表情和不怒自威的气势。

帝王有情，奈何一次次被身边之人伤透了心。

“我留不下皇姐，留不住虞周郎，我以为自己可以把你一辈子禁锢在我的身边，我错了，你们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屈服的。”

把这三个注定嬉戏人间的浪子当做家人，才是他最大的错误。

浪子无根无萍，玩弄人间风月，从来都不屑什么平淡安稳。

他们注定轰轰烈烈的度过一生，追随内心理想而死。

他站起身：“不要后悔今日的抉择。”

皇帝拂袖离去之前道：“你走吧。”

走去北狄蛮荒，看看自己是对是错。

皇帝最终亲手打开了束缚雏鹰的最后一道锁链。

虞朝阳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转身走进日暮雪夜的殿外。

苍穹幽暗，天空昏暗阴沉，满天厚黑的浊云，风雪肆虐吼叫，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剑的战士。

虞朝阳从容平静地走在雪被铺地的皇宫，白色的衣袍划过雪片，掠过清浅的痕。

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似乎永远不变，踏着雪和月一步一步走来，在凛凛寒风中循着鼓声继续上战场。

修长挺拔的身影在风雪里若隐若现，独身一人行走在白茫茫的寒冬之中，任从风浪的磋磨，心无旁骛走向心中的信念理想。

年少轻狂仍在，蹉跎岁月又何妨？

只要有烈酒一杯，傲骨不会折于世事无常。

森严巍峨的皇宫里，他的风姿绰约无人可见。

少年就是少年，他们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看不公不允敢面对。

还有，他们更敢溶筋断骨、不计后果的奔向理想。

以诚挚之心，领岁月教诲。

朝歌的第一场夜雪来的很安静。

鹅毛般的雪花从天空轻巧坠落，就像执着于飞向天空时，飞鸟身上挣扎出来的羽毛。

雪来了，飞鸟脱离了世俗，打断了双脚，挣脱了束缚，不留后路地冲向云霄。

它注定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