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和游俞下车时，正巧碰到三四名和尚候在一旁等下山的大巴。

其中一个和尚看到林鹿，愣了几秒，随后试探性地喊道：“林鹿？”

林鹿闻声望过去，年轻和尚皮肤黝黑，头剃得瓦亮，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隐隐透着极力克制的兴奋，林鹿只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

“我呀！知空！”

多年前田野调查时遇到的那个活泼、甚至还有些叛逆的褐发少年与眼前这个光头大男孩渐渐重合。

那时知空因为“总是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而被父母拖来寺里镇魂修心，但他野心未收，把本就不富裕的寺庙闹得鸡犬不宁、日渐衰颓。好在他爹妈财大气粗，斥巨资修葺寺庙、盖新的经阁，才“勉强”让儿子继续留下去了。

后来知空也意识到佛门重地不允放肆，于是天天跟在林鹿和导师的屁股后面跑，虽然很聒噪，但确实给她枯燥的研究生活增添了不少欢乐。

“你出家了？”林鹿惊讶地问。

“没有没有”，知空报赧地挠挠头皮，“前几天在山下剪头发，师傅剪了个精神小伙的锅盖头，给我丑哭了，就让他直接全部推掉了”。

说罢，他扭头跟其他几个僧人说：“师兄师弟，你们自己去采购吧，我去了也是添乱，我迎迎客，带他们上去！”

几人了然瞥了他一眼，双手合十举至胸前，身子微下躬，分别朝林鹿和游俞念到“阿弥陀佛”。待两人也回完礼后，几人匆匆上了车，颇有落荒而逃之意，想来平日也是饱受知空的折磨。

知空好奇地看了游俞两眼，问林鹿：“你男朋友？整挺帅啊”。

然后又语重心长地对游俞说：“多少年了，你是林施主第一个带回寺里的男人”。

此话一出，女默男泪。

？？？不是！你在说什么霸总文的管家经典台词啊！林鹿无语地看向知空：“最近又在偷偷看什么玛丽苏小说？”

知空更加震惊了，转移话题就意味着掩饰事实，“所以他真是你男朋友啊！”

游俞默默站在林鹿身侧笑得纵容。

他一直对出现在林鹿身边的年轻男性保持着绝对警惕，秉承“没有一条坏狗狗，没有一个好男人”的理念，他平等地讨厌每一个分走林鹿目光的男性。

但此时，游俞突然发觉自己的理念可能是有误的，知空看起来就很不错嘛！

“不是！他是我同事、搭档！”林鹿无能狂怒。

对面的知空还嘀咕着“你的同事最开始是你搭档，然后从男朋友变成了你的老公……”

林鹿赶紧拉着游俞站到树荫下，小声说：“别理他，他脑子有坑”。

游俞看向林鹿紧攥着自己衣摆的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显得有些失去血色。他又细细打量起林鹿的面部表情，还好还好，她没有因为这样的玩笑而生气，反而还在安慰自己。

小鹿真好！她心里有我！

没过半小时，下一班车就到了，傅正清牵着幼幼从车内下来。

“木木姐姐！幼幼可想你啦！”幼幼像个小钢炮一样冲到林鹿怀里，送上一个香香的熊抱。

她侧过脸的时候正巧看到朝自己笑得温柔的游俞，顿时有些害羞地又把头埋进林鹿怀里。

但下一秒，想起妈妈跟自己说过的话，她犹豫着再次看向游俞，怯生生地说：“木木姐姐的男朋友哥哥，你好~”

“你好呀，幼幼，我叫游俞，游泳的小鱼”，游俞笑得更开心了，他轻轻摸了摸幼幼的小脑袋，开始后悔自己忘了给可爱又聪明的小妹妹带个见面礼。随后，游俞又向傅正清礼貌性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听到几人一来一回、很是熟稔的对话，林鹿呆滞放空，结果就看到对面蹲在地上打游戏的知空正忿忿不平地望着自己，一脸“看吧，我就说是你男朋友吧，你还不承认！”

林鹿彻底石化了。这是怎么回事？一天天的，误会算是解释不清了！

傅正清好笑地上前几步，拍了拍林鹿的肩膀以示安慰，“好久不见，木木”。

*

四人汇合后，由知空带着往山上走。

从停车坪到寺庙还有一小段步行距离，虽说是上山，但现如今路已经修得很好了，不再是几年前林鹿爬过的那种泥泞小道，而是层层垒起的石阶，放眼望去，石阶尽头的庙宇更显庄严肃穆。

幼幼才走了一会儿，就开始喊累了，赖着要妈妈抱抱。

一个穿着褴褛、腿脚似乎跛得厉害的中年男人，身侧跟着一个干瘦、脸色蜡黄的小男孩，两人三步一跪拜地做着朝圣礼，从几人身边经过。

傅正清指着已经跪拜到石阶上方的男人和小男孩，趁机教育幼幼，“来寺庙礼佛要虔诚，首先一定要自己走完全程，不然神仙是不会保护幼幼的，说不定看你这么懒，还要暗中惩罚你呢”。

听罢，幼幼既羞愧又害怕地垂下小脑袋，咬了咬牙抖着小腿肚继续往上爬。

林鹿看着不远处那一老一少步履蹒跚的背影，心中一凛，她还是第一次见藏区外有人行这样规整的朝拜礼。

知空也叹了口气，正色道：“这个男人和小孩经常一路朝拜进寺里，他们很可怜的，听师兄说他们一家都是残疾人，家里还有个聋哑妹妹，住在越山背阴面的悬崖上，日常通行只能靠与外界相通的一道绳索，哎，愿我佛慈悲……”

林鹿见过很多这样的苦命人，旁观者会唏嘘暗讽“宁愿信这些封建迷信也不将心思放在谋生上”“越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越穷”，但这一刻，林鹿却突然意识到，习得性无助的人不偷不抢，似乎也只能寄希望于神明。

一行人就这样沉着思绪，路过五观堂。

知空往里瞅了瞅，面上一乐，“你们可有福了，斋堂刚好放饭，来食！”

知空招呼着大家进去吃饭的模样，竟让林鹿将他视幻成了在山头发现桃林的孙悟空，正抓耳挠腮地号令自己的猴子猴孙上前去洗劫一空。

堂前清扫落叶的僧人看到几人，放下手中的大扫帚，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林鹿以同样的合十礼回敬。心中默念：孙大圣，冒犯了。

酱瓜、腌萝卜过粥、香粳米饭、素高汤......也许是看他们和知空相识，打饭的典座师父给每人多加了好几勺炖成红烧肉样式的冬瓜和面筋。

很好，冬瓜和面筋都是林鹿不爱吃的。可是来不及拒绝，已经被眼疾手快的师父盛进碗里了。

林鹿面犯难色，浪费粮食是可耻的，更何况是在资源采购不便的山寺，她正准备硬着头皮吃下去。

游俞端来一个空碗放置在林鹿面前，悄声说：“小鹿，放我碗里吧，我来吃”。

这不太好吧……

游俞无辜的狗狗眼真挚而自然，好像他真的是很想吃。

这不太好拒绝吧！

“你……真的想吃吗？”林鹿再次确认。

游俞一瞬不瞬地盯着林鹿的眼睛，视线缓缓下移到她红润的唇瓣，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最后，游俞才垂眸看向她桌前装满冬瓜和面筋的碗里，神色自若地说：“把你不爱吃的菜都挑到我碗里吧，我替你消灭掉”。

林鹿这才心安理得地将菜夹进游俞碗里。

默默注视着这边动静的傅正清，笑而不语。随后，敲了敲幼幼面前的碗，“左顾右盼也没有用，长大了找个像游俞哥哥这样的人帮你吃，现在，专心吃饭”。

而知空则偷偷从素灰长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包辣牛肉，拌进自己碗里。嗯，典座师父做饭越来越好吃了呢！

*

用完斋饭，也不过十点。山林间弥漫的雾气已散，日光从积云中散射开来。

在正殿门外的焚纸炉里借火点完香，朝拜过后，幼幼被偏殿设置的电子集福卡吸引了，傅正清想着小孩子也不宜求签，便先带着她去搜集小卡了。

林鹿和游俞面面相觑，知空看着他俩，突然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凑到两人身后幽幽说：“来都来了，不去求一签？今天解签的可是慧明方丈哦~”

现下寺庙求签的人还不算多，林鹿和游俞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同笑起来。

林鹿暗示性地往殿内摆了下头：“去求个？”

游俞眉眼带笑，轻轻点头道：“好”。

知空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窜到了游俞身侧，老神在在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林施主笑得这样开心，你一定对她来说是很特别的人”。

？别逼我在这欢乐的日子里扇你！

林鹿毫不留情面地吐槽知空：“那是因为你压根就没见过我几面”，眼神中还带着一丝警告，“你对我来说也是很特别的人……”

“是嘛？”知空突然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横刀夺爱？这怎么好意思……不接受呢。

在游俞紧张而探究的目光注视下，林鹿面无表情地说道：“特别想揍的人”。

说罢，头也不回地率先踏进殿内，于软垫上行跪拜礼，在小僧的指引下拿起签筒微微晃动。

也许是力度或手法不对，第一次求签时竟同时掉落出两只木签，一只写着“上上”，而另一只似乎写着“下下”。

林鹿还没来得及分辨仔细，站在旁边的小僧就捡走木签插进了签筒里。待理顺后才再次交到林鹿手里，并示意她重新求签。

本来不太信这些，更多只是好奇心作祟的林鹿，饶是此时也不禁有些焦虑。

她收起杂念，更为虔诚地默念出自己所求之愿：愿自己和家人朋友平安健康；愿早日找到导师被害的真相；愿世间少疾苦多安乐。

她想，如果掉下来的是坏签，那就“我命由我不由天”。若是好签，那就“听天由命，命运使然”。

“啪嗒”一声，木签掉落在地，清脆入耳。

第一签，上上。

手握着这支小小的木签，林鹿脑袋还是蒙的，与其他沾满汗渍和磨损严重木签相比，这支签显得像刚出生的婴儿，带着不容亵玩的清澈和圣洁。

小僧取来与数字对应的签文。

跟着他前往解签屋时，林鹿与游俞错身而过，她小声对游俞说：“好好求，真的很灵”。

来到竹屋，慧明方丈正盘坐在案前半阖着眼静心打坐，小僧将签文递给他，后微弓着身子低声向他描述林鹿求签时的境况。

慧明展开签文：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人行忠正帝王宣。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林鹿，双手合十，淡然一笑，“很久都没有人抽到这支签了”。

想必慧明方丈已经不记得自己了吧。但林鹿还记得他第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时的场景，那时他带着陈肈叙参观寺庙，见自己一直盯着香客抽签，便说：“若是感兴趣，可求取一签”。

林鹿那会儿年纪小不懂事呀，也不会说什么场面话，愣头磕脑地回了句：“我是唯物主义，不信这个”。最后还是陈肈叙反应迅速，把话给圆回去了。

不过想来即使没人圆场，境界高深的大师也不会将小儿妄语放在心中的。

“所得皆所期，所失亦无碍，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慧明慈眉善目，声音也如古老的铜钟，于案前回响，“香客一切从心而至即可”。

林鹿佯装淡定地道过谢，拿回自己的签文，转身正要去向其他几人庆贺一番，突然被小僧叫住。

她疑惑回头，慧明仍像一尊佛像般端坐着，眼底一片清明，“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

林鹿站在挂满红布条的姻缘树下，仍在困惑慧明大师最后说的这句话。

倒不是不理解诗文的意思，而是不太明白这话跟自己许的愿和求的签有什么关系。

不是，这话怎么想都像是该对求姻缘的人说的啊。

知空听到她的嘀咕，从“TIMI”中分出一点心思来，“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你学没学过语文？”

林鹿懒得理他，偏过头看了看仍待在解签屋里的游俞。半晌，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随处瞟了几眼树上挂着的红布条。

知空刚打完一局游戏，赢了。他终于满意地退出界面，打开百度，输入林鹿刚才念过的诗文。

然后装模作样地说道：“我给你解释一下啊，意思就是说，如果在登高远眺辽阔山河的时候，突然怀念远别或故去的亲友，还不如好好珍惜眼前的人”。

“咦，中间怎么还跳了一句，好呀，慧明大师是不是背漏了！”

知空一惊一乍的声音还在耳边回旋。

林鹿愣怔地仰头望着斜上方的红布条，上面的黑色字迹在风吹日晒下已经洇成水灰色。

一浪风过，满树的姻缘条随之微微颤动。

她费力地踮起脚，手指穿过层层叠叠的红色心愿，准确无误地捻住那张红布。

“希望小鹿能够万事顺意、天天开心——鱼”

留言的时间在五年前的九月三日。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 2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