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了李桑宝微信的当天晚上，尹范入住江市的某处别墅。

该别墅位于当地某主题乐园的内，单日房价1000-3000不等，别墅更贵。

尹范选了能看见游乐园里摩天轮全景的独栋小别墅。

在没有打折的情况下，他一口气订了六个月，房费在网上预定时已经交齐。

阳春四月，孩子们没放假，这里处于淡季，并没有太多生意。

主管销售业务的林经理见到尹范这样的大客户，心里十分开心。

除了担心尹范临时起意要离开，林经理还想借此机会搭上影帝这条人脉，他不顾酒店管家的揶揄，硬是掺和到本不该他负责的后续服务。

尹范被专车送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已接近凌晨。

暗夜里，虫子喳喳地叫。泥土的芬芳香味，弥漫在空气里，有一种沁人心脾的舒适感。

五十多岁的林经理，早睡早起惯了。

这个时间点，他困意浓郁，呵欠绵绵不绝。身旁一并等待的酒店管家劝他，您老早点休息吧。

林经理不理，尹范一到，他大步跨栏般冲过去，抢过尹范手里的行李箱。

“尹先生，您好您好，我是林善德，这里的销售经理。您的消费额度已经超过我们这里vvip标准，明天白天我来找您办张会员卡吧！”

尹范一身墨黑的风衣，戴着炭黑的口罩，衣角长及膝盖，服帖地落在脚踝处。裤子和鞋子也是黑的。

他笔直伫立，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

林善德态度更为殷勤。

“明天中饭时间，我可以陪您一起吃饭，再带你参观一下？”

尹范一脸倦意，目光冷硬，在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情况下，淡漠却不失礼貌道：“谢谢您，林经理，感谢二位这么晚还在等我，给您添麻烦了。会员，我暂时不需要，参观也不用。如果我想要什么再联系您？”

这温柔有力的回复，让林善德无言以对。他潮红着脖颈，偷偷瞥了瞥身旁的年轻同事，有点掉面子。

也许是看出来林善德的窘态，尹范特扬起笑脸，“林经理，您的服务很好，只是我想一个人待着。如果我有朋友要来度假，我肯定推荐您。”

林善德缓和了些，拍拍年轻同事。“小朱，尹先生后面的服务就交给你了。”

尹范伸出手和林善德握了握，随后跟着小朱管家来到预订的小别墅。

“不早了，您早点休息。您什么时候有需要什么时候都可以和我联系。”说着，小朱管家站在门边要走。

“住在你们这，我的隐私保护没有问题吧？”

小朱充满信心地点头称是。“我马上把我们酒店相关的隐私保护措施发给您看。”

“行，我的好友早上已经来了。这件事，除了你知道还有别人吗？”

“酒店系统上能查到，但属于保密级别，目前除了我只有总经理级别的能查。”小朱管家如实交代。

“谢谢，你留个银行账号给我，我另外给你发红包。”

小朱管家抬眸，忙摇头。“不用不用，您已经在系统上给我奖赏了。”

“小朱，你应该得的，十分钟之内，把你的银行卡账号发过来。我让别人转你，可能需要需要点时间。”

“您真是太客气，那我先走了，您有事找我。”小朱管家躬身往后退，双开的厚重的木门被关上，发出咔吱一声闷响。

别墅里的装潢用的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复古风，华丽的酒红色天鹅绒长帘从二楼倾泻及地，繁复的水晶灯被关门时产生的气流带动，微微摇响。

尹范站在一楼大厅的中央，仰头望着二楼。“欧阳医生，我到了。”

*

李桑宝故意拿着2588元的微信转账回去交差，她巴不得被炒鱿鱼，只是没想到曹运的反应比想象中更恶劣。

当时，另有两个组员在场，曹运把一个年代感十足的搪瓷杯举过头顶，猛地往地上砸。

滚烫的茶叶水，水花四溅。

包子姐和辉子哥彼此交换眼神，说他们还有任务要去交接，你跑我追地撤离办公室。

前台小妹家里姐姐结婚请了假，梅梅姐出门采买物资，偌大的办公室里，目前只有李桑宝和曹运两个人。

“李桑宝，真不知道你是谁的宝，我看是个蠢。一个大明星还是个影帝，你找他要了两千多块钱，这个钱给他吃个下午茶都不够。”

“我……”李桑宝憋红了脸。

“你都来当狗仔了，还需要要脸吗？你大学生怎么了，每年社会上毕业出来一大把，你长得也不行，还不会来事，我要你这种人不提供业绩，白养你啊！”

深呼吸一口，李桑宝耸耸肩，递了个白眼过去。“这么看来，你当狗仔还看不起狗仔了？”

“看不看得起，不需要你来说。”曹运眼盯着脚下的水杯，裤脚上也湿了大片。他鼓凸眼珠，愤怒更甚，音量降低语调却更加阴郁。

“说吧，你是不是故意的。我让你去狮子大开口，开一个不可能的数字，然后我再出场和尹范谈判，你却这样搞，是不是弄了什么鬼？”

“秦清清那边你也要了钱，对吧？”李桑宝反问，“两边都伸手，怪不得你觉得当狗仔会被人瞧不起。”

冷笑一声，曹运用藐视的目光盯着李桑宝，“你不是985毕业的吗，你怎么不去国企去外企去互联网大厂，跑这里来了？”

李桑宝气得手直抖，可越被人戳到软肋，越不能认输。

她将脸庞抬起，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道：“哪个行业都可能有害群之马，哪个行业都可以有努力向上的清流。狗仔的行径听起来好像不光明，但至少给那些艺人们一点警示，给大众一个真相。”

吐了口唾沫，曹运一点形象都不要了。他瘫坐到沙发上，对李桑宝嗤之以鼻。“你不要钱的话，你这样说没问题。可是，李桑宝，宝啊，你要钱了。你要钱了，你就别在对我提这些仁义道德了。”

“所以说，你知道尹范其实是无辜的？”

“你别给我提这个，我让你找他要几亿，你给我2588，你当是电视购物买假钻戒呢！”

“曹队，我不想干了，辞职流程要怎么弄？”

一时震惊，曹运掀开眼皮，蜘蛛网般的红血丝爬上了他的眼球。

“你想辞职？你私下拿了尹范多少钱吐出来，别想跑。”

“我没有，只有2588。”

曹运跳脚，猛怼到李桑宝跟前。他瞪着眼睛，藏在眼底深处的贪婪无耻暴露无遗。

李桑宝愣怔，往后挪步，心有余悸道：“曹队，我没有更多了。”

曹运眼中的火光腾地一下熄灭，试探完毕，他旋转过身，“看来我是高看了你。你辞职吧！”说完，曹运又窝到沙发上，玩弄手机。

李桑宝表面平静，整理私人用品的手指却控制不住颤动。

离职本是想好的，也是应该的。

可临到面对时，心里还是难受。

她又一次当了逃兵……

上学的时候不想上学，上班的时候不想上班。

她害父亲面对亲戚时抬不起头，她害表姐每次都要为她和人吵架。

她害父母离婚……

批判自我的内心对话在颅内上演。

一滴热烫的泪从腮颊滑落到下颌，李桑宝假装没感觉。

或许，她应该搬到山里去生活。

变成一只梅花鹿，远离人群，靠青草和溪水为生。

胡思乱想着，李桑宝的随行包整理完毕。她抽搭了下鼻子，转向曹队。“离职是不是要填表？”

曹运坐直上半身，嘴里叼了根烟。

“我们这里的老规矩，非正常离职需要交一笔封口费。”

“封口费？我没有听说过。”

“你没听说是你的问题，我们干这行的，信息需要高度保密，你这段日子知道了不少吧。不交点封口费，你不会觉得有义务守口如瓶。”

“不可能，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李桑宝睁大眼睛，手中正好捏着一支中性笔，无意间滴答一声按出了笔芯。

曹运的神态越来越放肆，他将还带有火星的香烟放在舌头上，然后双眼空洞地合上嘴唇，无视高温，直接用嘴将烟头闷熄，伴随着吱吱的声音和一缕轻烟。

接着，他把一寸长短的香烟从嘴里吐到地上，翻起眼皮，眼底狂妄。“你错了，我现在就是你的法，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桑宝不禁往后缩，这样的人，她从没有见过，心头一阵寒颤。她抓紧手机，做好报警的准备。

门口出现脚步声，梅梅姐提着一袋东西，从外面回来。她脸上因为走的步数过多，红彤彤的。身上也还是那件黑色西装，只是里面换了件轻薄的白衬衣。

李桑宝迎过去，小声耳语：“梅梅姐，我想辞职。”

“什么？”梅梅姐挑起两条半永久细眉，不往下听，直接转向前面。她朝着曹运叫囔：“曹运，这些年我给你脸你不要脸了，只知道钱钱钱，目光短浅，公司迟早要被你毁掉。”

曹运一脸懵，他比梅梅姐年龄大，被这样当面吼却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他垂着手臂，身子往下缩，无论气势还是身高都矮了半截。

李桑宝的惊讶大过舒适。

她没想到混日子半退休的梅梅姐，居然这么有气势。苦笑着，温热的眼泪凝结在眼眶里，她鼻头发酸，忍不住感动。

梅梅姐插起腰，指着曹运的头叽里呱啦地叱骂。一言不敢发，曹运的血条很快用尽，他佝偻着背，找了个借口迅速逃离。

把买回来的东西放进柜子里，梅梅姐朝桌子上的包包努嘴，“把包拿着，跟我走。”

李桑宝唯梅梅姐马首是瞻，提起包跟在身后。

才下午四点多，还没有到下班的时间，梅梅姐哪里管这些，豪气地关灯锁门。

“这么早下班行吗，今天前台都不在。”

“你别管这么多，我让你走就走。”

李桑宝猛点下巴，目光里不由得闪着崇拜。

下到负二楼停车场，梅梅姐领着李桑宝进了自己的车。那是辆大众牌的汽车，白色的油漆已经发黄，车龄感觉超过十年。

把西装外套一脱，甩手丢到后座，梅梅姐扯掉头上的发绳，左右一摆头。就这样简单的两个动作让梅梅姐换了个人。

原本像一个不修边幅的家庭妇女，此刻却如同下班的女CEO。

李桑宝咋舌，“梅梅姐，你……”

握上方向盘，老练地踏上油门，梅梅姐连眼神都帅气起来。“安全带系好了吗？”

“好了，好了。”

驶到外面，阴雨的天，此时没下雨但乌云密布。

“我为什么选你，不仅是因为我跟你姐的关系，也是因为你有我当年的潜质。”

“什么潜质？”

嘿嘿一笑，梅梅姐并不接话。她转而谈论曹运。“这个公司是我和张风一起创立的，当然张风现在肯定不愿意承认，但是当年如果没有我提供的技术支持，他休想挖到第一桶金。”

李桑宝更为好奇，她瞥向梅梅姐。“曹运也是跟你们一起的？”

“切，你别看他你岁数大，都是些虚张声势。他是张风村里的老邻居的儿子，过失杀人进去了几年，出来找不到工作，我才同意他来的。”

一个红灯，梅梅姐临近人行横道停住车。她扭头问道：“李桑宝，你真准备辞职吗？”

默了许久，李桑宝点下头，做出这个决定很艰难，但似乎只能这样了。

“想没想过后果？”

“辞职而已，大不了不要薪水，能有什么后果！”

抿嘴轻笑，梅梅姐望着车窗外。

“你知不知道我是靠什么技术入股张风的？”

摇头，李桑宝问：“什么技术？”

“十几年前，国内是没有狗仔需要的这些技术和设备的，而我的初恋早早进入美国硅谷最顶尖的研发团队。他本人另一个身份也是个超级厉害的黑客，是个白帽子。”

大概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李桑宝又问：“这跟我离职有关系吗？”

“现在我退下来，在公司没有贡献值的，张风为什么还给我面子留我给钱我？”梅梅姐扭头朝李桑宝笑笑，“因为我手上还有能威胁到他的东西。”

李桑宝不由地挺直脊梁骨，做好倾听的姿态。

梅梅姐从包包里拿出另一部手机，趁着又是一段红灯，她点开其中一个李桑宝没见过的英文名字的app。

手机里响起声响，是嘈闹的环境音，像是在酒店之类的地方。

李桑宝听着，以为这是个助眠的白噪音软件。她抬眸疑惑地看向梅梅姐。

梅梅姐胸有成竹，“别急，等下就有了。”

前方的红黄绿三色交通指示灯，即将转绿。

李桑宝盯看，不知道梅梅姐要带着自己去往哪里，开了十几分钟的路程，竟碰见了好几个红绿灯。

手机里出现了人声，李桑宝一下子分辨出声音是张风的。他压着喉咙和另一个男人说话。虽然只能听见声音，李桑宝也能据此想象这段对话发生在一个觥筹交错的私密环境里，张风半醉不醒地在和别的老板“推心置腹”。

“之前把你们家的小艺人给搞了，真是对不住了？”张风说。

另一个老板：“没事，你又不是只针对我们家的艺人。我后面有宣传也得靠你帮帮我整整对家。”

张风故意笑出爽朗的声音，“那就这样说定了，之前得罪你的事咱们一笔勾销。”

这个老板也不好糊弄，他举起杯子碰了一下。“张总，得罪我谈不上。我们家艺人当演员的敏感多了，你光这样嘴巴说没用，要用实际行动。”

呵呵两声笑，张风低语道：“汪总，和之前一样，我找个替罪羊，给个台阶，让小姿算了？”

又一次杯子碰撞的声响，汪总勉强答应：“那就这样吧。”

“替罪羊”三个字像根刺戳到李桑宝心里，她预感跟自己有关。

梅梅姐看出来李桑宝的不适。

“就是你想的，替罪羊应该就是你，把针对艺人的偷拍说是你的个人行为。当然艺人也知道是假的，但是就是需要这么一个人拿出来献祭，维持表面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