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都可堪为师。

但他现下所说并非代称那些在他看来或是无名，或是无意之间，在更加古老的时刻给予他“指导”的人类。

仅是包含着，于他而言首次交托信任的“雇佣者”——仅此一人而已。

深沉的厚云遮住了月，天地一昏，夜幕包围着树林，除却金色魔力织就的光蝶，似乎只在霎时之间，四野周遭已不可见人形。

远坂凛的目光被那一只翩跹漫舞的金蝶引去，几乎被摄走心魄一般怔怔地任它停留在指尖。

“我要去拜谒此局的伊始与终结，还望谅解我的失陪，暂时都交给你了「我们」的盟友。”

“不可掌握，不可命令，不可后退，这是我的提议……不，是我的请求。”

“在此之后，你可以来向我获取一切你所希望的，通向真理的情报。”

传音未完，金蝶已经团成光球，叮的一声，同她手中的吊坠打在一起。

她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暂时是不好摆脱这一份工作了。

神秘侧有自己的规则，她适才没能当场开口，而她手中——

赫然便是一份报酬。

明光再现，那随风而去的云障一褪，月便以其职能，折射出薄冷的辉光，将那梦魔的化身虚影照透，可见远天一道流光飞过，也将那无杂质的深蓝色宝石照得闪光。

她握紧拳头，凌然一挥。

“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远坂凛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偷偷看向远处的库丘林Alter。

“哼，我知道你们一直都是团队行动，但是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没关系，再多来两个也是一样的，我的Berserker是最强的从者，”伊莉雅环胸而立，皱眉道，“Saber的气息消失，不叫Archer来的话，就算远坂你们输掉了哦。”

远坂凛不知道是谁中了什么魔术，因为这位爱因兹贝伦家的人造人的举动，在她看来过于反常，她不相信刚才那种庞大到连森林中野兽飞鸟都逃窜而开的魔力，不值得受到一个正统魔术世家的魔术师关注。

那令她毛骨悚然的魔力之雾，让她实则根本不能知晓库丘林Alter和梅林那里到底有了什么约定，能让他用了请求二字来获得狂战士参战的结果。

“我们都该后撤了，卫宫，”远坂凛正色道，“这里接下来，真正要开始成为从者的战场。”

她松开攥紧宝石的拳头，朝那巍然的黑影看去。

“Archer，这里就交给你了。”

她轻笑了一声，把这个为难人的任务随意布置了下去：“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你懂的吧？”

“虽然保持乐观是一个好习惯，但是离开之前也总要好好看看，别太悠闲了吧，大小姐。”

弓手维持了他面无表情的状态，从蓝色粒子现出身形，与他的Master擦肩而过。

“嘛，到了该仰仗强力从者的时候，我也不会吝啬赞谬，毕竟你是我最可以信赖的合作伙伴吧。”

“好了……”

“伊莉雅，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那件东西我想你也很感兴趣，是时候做出决断了吧？”远坂凛蹲身甩出一颗宝石，刻在其中的阵法随即光芒大绽，“为了这个关键，你大可以放弃战斗。”

不是节省的时候了，远坂凛额角冷汗直流，她心里对自己的魔术水平是非常明白的，自己的攻击有多大力道她最清楚不过，而她爆发起来击败那么多魔力线构成的使魔，终归还是依靠了梅林的辅助啊。

现在只能想办法脱身，先跟踪Saber的魔力了，按照现在来看，消失的Saber大概率和梅林在一起行动，她还是不甘心啊。

还是想去看看，他口中的真相，是否就是她所追求的真实。

“硬是要逞强的话，我不阻拦。如果不是有人帮助，你又怎么会是我的【骑士们】的对手？”银发红瞳的少女打断了她的挑衅，在期待的薄雾之中呼唤，“你们的诚意可完全不够，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哦，所以……Berserker，回到我身边来吧。”

两位现下是为Berserker的从者皆闻声而动，只是属于她的那一位，将贯穿的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完全，扛着剑斧如山岳一般矗立在了女孩的身侧。

至于另外一位么……

他抬起手爪来侧刮了一下耳后，带上了不知滑落了多久的兜帽，遵照盟约，穿越阴影之河，在宝石阵的明光闪烁之中，持枪拦在了远坂凛面前，丢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库丘林Alter】不擅长在人后出场，不擅长与人同行，不擅长以身翼庇他人。

自然，梦魔也不是随意到用矛来顶替盾牌的人。

他堪堪回想起来，梦魔似乎是笑了，但是在他未完成这一个动作的时候，诡异的冷漠已经从水底幽幽浮起，一种奇异的光彩便照上他的眼瞳，他维持着唇角轻浅的弧度和眉头几乎夸张的僵硬，那种情感往上传递，却能看到他面颊不自然地揪起，抽动，却再无寸进。

【丑陋至极。】

怎样都看起来和这个词汇搭不上边的梦魔，确实用笑赢得了这个称号。

再度捻起爪尖的残血，他将仅剩的血珠卷入口中，在唇舌之间化开，同嗅起来的一般，魔力都带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

一如虚妄之毒物，或又为糜烂的血之咒文，叫万物在精神同/肉/体方面，毫无质疑地认可起来。

“在场最强的从者，有此名号之人，来战吧。”

架起魔枪，染血的王者如此扬声宣战，骨尾却将身后的远坂凛遮了完全，石板将划起的刺耳声音传至地下，周遭环境都染上了莫名的烦躁，他喉咙中低低地吼了一声，那些无迹可寻的精灵们便在虚空之中扭曲尖啸起来，吹响了战时的第一次号角。

他并不为女孩外表的御主称呼【她的从者】为最强有什么额外感想，这些梦魔之外的言论对他而言一无是处，也没有什么值得让他关注的，因为啊——

多么简单的道理，因为他本该只是为Master服务的武器罢了，而正巧的是，梦魔错误地给了他选择思考的权力。

而这一因，便生出了那一个果。

倘若连使用者都认为必输无疑，那这场无比荒诞的战斗，也没有必要开始了。

远坂凛扶额：“这种杀气也太过了……连我们也包括在攻击范围内吗？”

梅林看来是下定决心想要伊莉雅的Berserker在这里退场了……吗？

仔细想想，如果说他们这方结束同盟，而此时库丘林Alter未能受到什么致命伤的话，他们也根本没有胜算吧。

这场圣杯战争真的是能走一步看一步的吗……

那些旋回的骑士或被箭矢，或被双刃一击而中，俯冲过来的也都躺倒在她的脚下，失去了蓝白的光泽。

有谁在她聚精会神忘向战场的时候，轻轻抚上她的肩头，视线回转，越过黑红色的长袍、穿越黑白之色的双刃，她回到这里，有着金棕色双瞳的同伴这样说道：“现在就泄气不像是你的作风啊。你有你该去的地方，我也是，我们的任务可都是你制定的，自己不去做，让下属怎么看呢？会临阵脱逃的吧。”

“啰嗦啦！你先自己回去吧，那边有人要见你，Saber也会赶过去的，可别偷懒啊！”

已经沦落到需要别人来安慰，真不像话啊，远坂凛。

向来是优等生的宝石魔术使自嘲一笑，反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同他分道扬镳。

她不再害怕伊莉雅的突袭了，只因为她看得出来，那些白鸽的苦战，现在才刚刚要开始。

远坂凛已经走出了墓园的片区，步行的桥上登临一看，刀枪相撞的火星依旧长时间地闪烁其中，这一次她已经准备好了，取走需要的宝石之后即刻奔赴她的战场，接下来可是生死相斗也说不定。

天穹流星一闪，机翼轰鸣，她在风中悄悄许下心愿，逆风而行。

而离队已久的井上织子正在将将起飞的那架飞机之上，她自离队之后就带着库丘林直奔机场，发誓要当夜离开。

正巧，她还真的发现了最好的一场，马上就买了机票准备当夜出发直飞华国。

但实际上她要找的落点根本没有直达的航班，按照规则，系统为她凭空创造了一趟没有回程的航班，等待着收取后续要向她讨回的利息。

已经登机有一段时间，却没有除了他们二人之外的乘客，这等异状已经足够让库丘林注意，他环胸靠在坐垫上，冷眼看窗外的人流：“Master，注意点周围，这里到处都是魔力的臭味。”

织子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会，啊虽然确实没什么人来，这样等于我们包机了吧，那还清净不少。”

起飞之后也只有他们二人，织子甚至感觉非常自在，暖风吹得放松极了，昏昏欲睡，挥手让空乘取咖啡来提提神。

“您的咖啡，旅途还算愉快吗？”

寂静的机舱内，只此一句轻吟，便已足够炸耳，更不用说那同咖啡浓醇香味一同到来的，满室琼花芬芳了。

“嗯？”

妆容精致的女子疑惑地循着白袖上看，头顶的圆灯在暗夜之中尽职地打着光，还未能看清来者面容，整个机身就开始猛烈抖动起来，密密麻麻的电流声一瞬间将所有灯泡炸开，碎片崩溅而出，她只来得及尖叫一声就被侧倒的惯性摔翻在地。

战士踏椅，凌空一翻而出，一枪拍开朝她头顶击来的茶杯。

“怎么回事！机长呢？没有播报吗？”甩在地毯上的咖啡向上蔓延，浸透了她的半条纱裙，她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醒了大半，“又是你，别再来烦我了，一个人就敢来找茬吗？都说了我退出了！”

库丘林甩甩手臂只道：“你的同伙也在这里吧？我可一点也不想猜是谁，叫他出来，正好多时没打了。”

梅林手心被翻倒的咖啡烫红了一片，他浅浅吹了两口，才摇摇头：“不行，她现在有更重要的职责，她在——”

漏电的广播时断时续地开始炸麦：“——梅林，能听到吗……梅林，马已经有些发狂了……我怎么安抚都没用……现在离这边远一点……”

库丘林有些震撼，随即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真的是她在驾驶舱啊！我就说没猜错吧！”

“不，你根本就没有猜，”梅林在狭窄的过道里举步维艰，简单清洁了一下，只能换一只手抱着法杖，“请别忘记握紧缰绳再试一次。”

话筒那边悉悉索索的动静还没有间断，倾斜的角度总算是拉回了一些，可怜织子不像他们两个那么惬意，在库丘林一心注意梅林举动的时刻，织子还没直起身，又被晃倒到另一边了。

“嘶——别管什么缰绳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捂着被撞得起了个大包的额头，扶着座椅也起来了。

“不用担心，我不是来阻挠你离开的，我只是认为，你有必要看见这个为你而改变的世界，在这之外的一切，再来决定要不要留下，”梅林用讲话本的节奏一声一句，说出了让某人胆战心惊的事实，“没错，这里是为你存在的世界，也是本该能让你心想事成的天堂。”

“……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织子躲闪目光，咬着下唇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是不愿意承认还是说已经吓到不敢说话了呢？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库丘林直接在梅林面前站定，阻挡了梅林看起来颇有冒犯的视线，而这种冒犯大致还是来源于那种有些刻意的持续不间断的对视。

果然，那双晶紫色的眼睛上抬，自然而然地就望进那位光之子满含笑意的眼中。

“再为难我的Master我可要生气了，说了这么多，现在也该轮到我来问你了，魔术师，”库丘林转枪玩了一轮，四周的座椅霎时便飞了絮，“我们所在的这里是你搞的鬼？花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算计我们，恐怕不值得吧？还有什么阴谋等着我们，这种事情我想你是不会交代——”

“但是——这可不是商量，也不可能是商量。”

未敛笑颜的蓝发猛犬压低了声音，眼中已是一片森然杀意，并不会因为对方无敌意而心软，也确实不会只是因为莫名的欣赏就将“志同道合”的Master弃之不理。

这对梅林来说是新奇的事物，因为库丘林也并不为【库丘林】的同一，自然他也从未见过【库丘林Alter】如此的转变，自那欢愉到如同参与篝火盛宴的真心之笑转换而成，这样的一种，张扬热情的敌意。

“我知道了，不过如果说是这一个魔力空壳的事情，你应该询问你的Master，有关【神秘】的发言，也都包含在我之后所要展示的真实之中，”曾被称赞为无心之物的梦魔对于指出一切没有什么犹豫，“无视她的行为很不好，有什么疑惑的话一定要好好沟通。再者，你应该也没有放弃圣杯战争吧？为什么不和她表达出来呢？”

井上织子看了看库丘林：“……这个……”

Lancer的库丘林回望自己的Master：“……还真是不懂得看别人的脸色说话啊……”

气氛一时陷入了凝滞的尴尬地步。

此刻从驾驶舱出来的阿尔托莉雅俨然就成为了大救星，只是作为机长极为不称职地穿了一身盔甲而已。

“梅林，那种时候一昧握紧缰绳也没有用吧！”阿尔托莉雅摘下来被谁带过来的金色皇冠，理了理炸毛的刘海，简要描述了一下现状，“这还是我第一次驾驭飞马，现在按照指示可以让它自主飞行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如你所说，有关于圣杯的真相，居然也和这里有关吗？”

“也许你们现在都很疑惑，但三个人的疑问，我是可以一次解答，再等待三十秒。”梅林笃定地看向另一个世界的亚瑟王，“离开冬木，只需要三十秒时间了。”

“然后？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库丘林找了一张尚且完好的座椅，横枪在肩，翘着腿坐躺着舒展筋骨，“上空可没有结界，别白费功夫编谎话了。”

“与结界无关，稍等一下，还有二十秒，做好准备。”

【在此尽数，至全勇者，纭纭诸旗皆授，千江百湖看遍，统合其此大域将至白岸、至落星之地——】

他垂眼，金属的剑格仿佛带着齿轮转动的声音，十字的长剑一朝入掌，他便高举起闪烁星屑的，历经不可数的辉煌时刻的历战之剑。

其剑发令，使众生入幕，族群样貌不同、风格迥异、时代迁跃，这一长卷张开，便激作尘土，吹起了无数终结与无数开端，在黑夜与白昼之间徘徊，最终合于天际灿金，化为落星。

【诛恶、伐己，来自远洋的白雾之野、拥护白城的守护者，不必在此集结——】

“这是……”

阿尔托莉雅又如何不熟悉，尽是些看厌的背影，那挥斩巨兽的每一位都是那么可亲，沙砾组成的故事将要终结，而他们却化作清风，将王簇拥着迎上星天，她的灵魂如旅故土新殿，摇动着在某处向下俯瞰，就连那不可见的天尽头，也有着期许生命的洪流向此汇集。

回首看去，冷峻色彩的王都已然远去，在混沌之中，骑士的幻影都已入场，在宏大的圆桌之前，旌旗悬于浮白高柱，空有一人的长厅尽头盘梯而上。

飞鸟振翅，她见梦魔轻盈而郑重地循光而上，金羽点缀其间，在至高的红毯尽头，亘古未变的王之师投下一瞥，向她致意，随后在他的王眼下垂首，那苍翠的龙之瞳另有其主，却要更加死寂与鲜活。

他唱完最后的一声，一切便再次倒流，最后定格在蓝白旗帜之下无人应答的满员圆桌之前。

【Round of Camelot（不凋圣域，魂灵亦为仰望的无垢之城）】

她不知不觉已经握紧了圣剑，坚硬的物件让她感到无比真实，她在窗中见到了真正的混沌和虚无，也看到了自己因为动容而颤抖的瞳仁。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是上个礼拜和上上个礼拜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