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发毛,只得蹑手蹑脚,又一点点往门口倒退。
不是说无忧抱恙不接客么,为何她这香闺里还有男子?
男子的声音再起,“拒见我月余,你是怎么想通的?”
这低沉的嗓音她是越听越熟,蹙起柳烟眉,她想了好久,也想不起在何处听到过。
好奇一探头,座地的雕花紫漆画屏阻了视线,好在画屏中间,圆形缂丝花鸟薄纱甚为通透。
透过画屏薄纱,隐见一男子背身而坐,他手拎一只球形物在端详。
他没有回头,只嗓音薄凉道:“哑了?怎么,有胆做下却没胆见我?”
声音里透着威严与责备,虽非是说与她听,却没得让她心脏一紧。
强扭回自己好奇的头,一点点接近门,两只爪子扒住了门栓,在她全神贯注的目光里,那门一点点无声打开。
低沉的声音于背后炸响。
“你是何人?”
她吓得打了个哆嗦,这人是鬼吗?走路都不带个响的。
那人不知道是何时转过了画屏,正静静站在她身后。
她没敢回头,闪电般打开门扇想溜,可那人却伸手将她拦腰扯回,又带她一转,后背将门一撞,门便又闭得严严实实。
一看清头顶那张脸,她愣住,惊呼:“张怀贤?”
张怀贤微愕,细眸顿时眯起,疑惑:“宋唐心?”
宋唐心终于明白,原来他眼袋乌青,是因在怡君楼夜夜笙歌,眠花宿柳熬的。
她心底泛出恶心,双手去扒他扣在腰间的手,怒吼:“放手,你这个无赖,放我出去!”
张怀贤将她乱掐乱抠的手固住,寒声:“怎么,有胆子进青楼,没胆子陪客?”
“呸,你才陪客!你这谄媚之徒逛得青楼,我也逛得,撒手!”
张怀贤非但不撒手,一双细眸狐疑低觑她。她被看得浑身长毛,便忍不住他啐了一口。
一口清沥沥的唾沫挂至张怀贤脸上后,发挥了良好效用。
他阴沉着脸松开手,手指缓缓拭去那口唾沫,看她的目光淡淡:“既然你我爱好一致,相请不如偶遇,正好把酒言欢。”
她踉跄着站稳,嫌弃看他。脸真大,要跟她把酒言欢?
张怀贤负了手,居高临下道:“你我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万莫浪费这千金一刻。”
说完,那双眸子缓缓弯成新月,笑得很不怀好意,看得她身上炸起一层绵密鸡皮。
鬼才和他把酒言欢!鬼才和他千金一刻!
她寒脸虚啐:“恶心,闪开!”
“既然不赏我薄面,我也不强求。不过,你私闯我红颜知己的屋子,总要将来由交待一二,万一你手脚不干净,摸个东顺个西的,回头无忧问起,我百口莫辩。”
闻听她气便不打一处来。
交什么待?交待他与她爹共枕一双玉臂,共尝一片朱唇?交待她摸来无忧这屋子,是来看看自己未来后娘的姿色品行?
她心里一股一股犯着恶心,扭脖掰手,指关节“咔咔”作响,很是虚张声势地吼:“闪开!”
“我……不!”
张怀贤虽只吐出二个字,声音却拉得分外长,目神也很是挑衅。
“我数一二三……”
这次没忘记师父教她的招式,她一拍手拉出个白鹤展翅。
“一……二……”
只可惜,张怀贤非但没有相让,竟然还敢展开双臂,将门遮得越发严实。
好,那便让这厮尝尝她宋唐心的厉害,上次没留心让他占了便宜,这次定找回场子。
“三!”她一拳虚晃过,踢出的却是腿。
师父说,这叫兵不厌诈!
可却一脚踢了个空,这个无赖竟闪电般打开门,又闪开身子。
她一脚踢空失了准头,如上次般栽出门去。
“啊!”
她痛呼一声,扑倒在地,这次没有积雪垫着,她摔得甚疼。
“张怀贤,我跟你拼了!”
翻身爬起,她脑子一热又忘了招式,张牙舞爪冲了回去。
‘砰’的一声后,张怀贤竟然闭上门将她拒之门外。
待她拍着门大喊“无赖开门”时,他在屋内闲闲抱臂抵着门,懒洋洋放声高喊:“来人啊,有小偷,来人!”
宋唐心:“……”
她咬牙切齿地收了声,捏碎了拳头,一抻脖子咽下一万句毒骂。
左思右量后,一提裙摆,一溜烟跑下这片香闺阁楼。
倒是无忧的香闺中人,淡定离开门口,又慢悠悠转回屋内坐下,又缓缓斟满一杯茶。
轻呷慢品中,宋唐心气急败坏的模样尤在眼前,想想,还真是……有意思!
非是与她有深仇大恨,而是那双蕴绿洗碧的眸子里,总是射向他无尽轻蔑,让他心中刺挠得紧。
一杯茶饮尽,门被再次推开。
张华领着个纤挑的女子一转过画屏,来到他身后。
四望屋内,张华警惕道:“公子,方才闻听这边有动劲,可有事?”
“无碍,一只没脑子的野猫而已,翻不出什么大浪。”
“怎地又有野猫!”张华讶然,又冲他道:“我将无忧姑娘请来了!”
他微微回觑,目光落在身后女子身上,道:“屋内还戴什么幕离,怎么,脸受伤了?”
女子于他身后缓缓委身,无声跪倒在地。
他一面自斟一面轻声:“连着一月推委拒召,还以为你准备此生都不见我。”
茶水声细细淙淙,女子的声音也低柔哀婉,“无忧旦凭公子发落!”
“为何不听我的话?”他轻转茶杯。
“无忧十三见公子,公子便让无忧等,可已经等了十年,无忧不愿再等!”女了声音激动。
放下酒杯,他垂眸望着脚下肩头轻颤的女子,低道:“来,坐下,说说吧!”
无忧缓缓起身,含泪坐下,深深望他。
“是我将他们藏在马车里带进去的,也是我在酒中给恶棍下了迷药……后面的事,想来公子也清楚!”
张怀贤缓缓伸出一根瘦削的手根,轻轻将她的幕离白纱掀起一角……
白纱下是脂凝玉洁般的脸,飞挑的一双凤眸里楚楚含着泪,额角一道结痂的伤口破坏了整张脸的绝艳。
收回手指,他轻道:“我知道,前节使与你和宋伯皆有血海深仇,可这晟洲城里谁又不是?”
无忧取帕于白纱下拭泪:“公子,无忧无颜见你……”
他提壶为她斟茶,向张华道:“华儿,去着盟里的王神医配盒玉容膏来。”
张华才想落座吃一杯茶,不情愿道:“现在?”
张怀贤轻一点头:“女子之容貌,男子之才德,皆不能有缺有损!”
待张华牛饮一杯茶离去后,他递茶至无忧面前,道:“这点小疤算不得什么,幕离便摘了吧。”
无忧取下幕离,泪眼怔怔相望。
她十三见公子,彼时公子也不过十五。
十年前,前节使至她家破人亡,她还被前节使拖入府中欺辱,腻后又遣马车弃于她城外荒道。
彼时,公子的驾车明明已越过她,却又下车步行回来。
他向衣衫褴褛、满身是伤的她,伸出瘦削的手,道:“别怕,来,我带你疗伤去!”
公子微鼓的小圆脸上浮出温和笑意,望她的细眸笑成新月,可亲的模样令她放下戒备,虚弱向他伸手。
他抱她上马车,又送她于医馆救治,后未再现身,却遣了彼时不到十岁的张华送来一笔钱,让她去晟洲周边郡县讨个生活。
可那年她运交华盖,伤好未过几日,那袋钱很快便于大街上钱被人抢了,一文也未给她留下。
她饥饿濒亡之际,怡君楼的假母秦妈妈路过,见她姿色姝艳却穷困潦倒,便问她愿不愿去怡君楼做清倌人。
她走投无路又想报得血仇,便心一横踏入怡君楼的门,万万没料到,竟在怡君楼又见到公子。从那时起,公子对她极好,着秦妈妈好生培养她。
就这样在怡君楼一呆十年,久到她都快忘记自己的初衷。
流民起事那日,千香坊的宋伯来见,当向她说出目的,她毫不含糊就同意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可等?她不愿再等!
“怪我拖累了你,眼下你既大仇得报,等养好伤,我便送你走吧!”
无忧闻言眼泪便落下,起身跪于张怀贤膝侧,双攀上他的膝头,含泪仰望:“公子是无忧这世间的倚仗,公子想送无忧去何处?”
张怀贤站起身,无忧的双手便从他膝头落寞滑下。
“虽你与宋伯计划缜密,我却隐觉不安。”张怀贤弯腰拉她,“那位节使虽在养伤,可他的眼线却倾巢出动,估摸不好相予。”
无忧怔怔起身,不知所措。
“待你伤好,这怡君楼便不呆了。年后我需要宋伯要出塞去趟上京,你到时同他一起离开!”
她抽泣连声,摇头不止。
张怀贤抬起手,瘦削的手指抚去无忱脸上纵乱的泪迹,语气温柔。
“别担心。我从不亏待身边人,上京有处宅子你去住,再给你备笔丰厚嫁妆,你寻个好夫郎过好余生。”
无忧仰眸静望眼前人。
那年十五初见,公子身量还与她一般高。
十年过去,风催雨促的嫩笋,已长成秀颀挺拔的修竹,还成了自己遮风挡雨的伞。
从入怡春楼,她便努力学舞艺琴技,恨不能学尽天下媚术,以博公子多停留片刻。
可此际他却轻轻松松说要她离开……
她语气绝决:“无忧不嫁,亦不会离开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