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蒙带着大部队离开西南大营，去了战场杀蛮族之后，周瑛没有职务在身，也不想日日留在主账中独守空房，只好成日里无所事事地在军营里面瞎转悠。

周琼担心她心系顾蒙安危，思虑过重，便索性让周瑛前去军医营帐，帮忙处理负伤后被救下来的将士们。

起初周瑛还有些不自在，她毕竟是个女子，将士们又皆是男子，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原本就应该避嫌才对。

可是等她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在这种地方，真的很难再让人介意男女大防。

留在营帐里的将士们，多半是因为受了伤，无法行动自如，这才迫于无奈躺在这里的。那些能够自由活动，健康强壮的兵卒，日日都在刀尖上舔血，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至于那些不幸战死在沙场的人们，运气好，还能被战友捡回一具尸体，送他的灵柩回家乡入土为安。运气不好的，便直接就地掩埋，或者暴尸野外，克斯异地，亲人连一片尸骨都寻不到。

大多数将士的手脚肩背等处，被锋利的刀枪砍伤刺破，血肉横飞，肢体残缺。有些严重些的，甚至可看见森然的白骨。

有些将士的伤口化脓腐烂，每次敷药前，还需剔除腐肉。

营帐之内，哀嚎之声整日都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浓郁的血腥味，草药的苦腥味，还有那些行动不便的人便溺的腥臊味，各种味道，充斥在周遭的环境中。

周瑛一开始被熏得呕吐不止，呼吸困难，等她多待了几日后，便也慢慢习惯用嘴呼吸，尽量不通过鼻子嗅到各种污浊之气。

周瑛本人并不擅长医药之事，只能跟在军医身后帮忙打下手，譬如说，帮忙递一下剜骨疗伤的刀具，缝合伤口的针线。有时候，她也帮将士们包扎伤口。

这些时日，周瑛总是遏制自己，只专注于眼前的伤患，不去想顾蒙的事情。但在忙碌的间隙，她依旧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顾蒙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顾蒙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兵马大元帅，也不全然是因为他是皇子的关系。

在战场上，若不是拼尽全力，奋勇杀敌，将士们又怎么会轻易信服他呢？

正所谓，打铁还需自身硬。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没有真本事，顾蒙早就成了马下亡魂了，哪里还能在多年以后功成名就呢？

周瑛心里当然也担心顾蒙受伤，就因为害怕听到关于顾蒙不好的消息，所以，她从不主动去问周琼前方战事如何。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确实是一种消极逃避的态度。

这一日，周瑛正在军医营帐中给一个大腿受伤的病患包扎，雪梅忽然来找她，说是兵马大元帅大败蛮族凯旋而归，现下人已经回到西南大营，此时正在主账和周琼谈论战事。

听了这个好消息，周瑛心中大喜过望，一时之间，也顾不得换下身上那件沾满了将士伤口污血的衣服。

她匆忙地迈出步伐，待出了营帐后，更是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提起裙摆，直接朝着主账的方向狂奔而去。

顾蒙正与周琼讨论此次出征蛮族的战损情况，忽见一人猛地掀开营帐。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顿时神色大惊，奔了过去，握住来人的手。

“妻主，你这是怎么了？你哪里受伤了吗？”顾蒙眼中惊疑不定，上下打量着周瑛满身的血迹斑斑，仔仔细细查看着，不肯放过任意一个角落。

周琼朝他淡淡一笑，安慰道：“你放心，我没事。这些不是我的血，是那些身负重伤的将士们的。听雪梅说你回来了，我急着来见你，便直接穿着这身脏衣服跑过来了。”

顾蒙这才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周瑛也打量着顾蒙，他身上铠甲有些明显的磨损，有些地方还缺失了部件，幸而，身上似乎没有出现明显的伤口。

顾蒙多日在外奔波，战场上也没有场地和时间去收拾自己，因此，他已多日未曾洗浴，此刻更是蓬头垢面，浑身上下狼狈不堪。

平日里，顾蒙整日与将士们在一起，大家都是差不多的状态，倒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然而，此时他与自己的妻主站在一起，这才发现，自己一介男儿，委实有些邋遢了些，想必也让妻主面容无光。看来，他的确得先回去捯饬一下自己了。

正好和周琼也谈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情交给周琼收尾也未为不可，于是，顾蒙向周琼抱拳告辞，与周瑛夫妇二人相携离去。

回到元帅休息的营帐中，周瑛连忙吩咐雪梅叫人烧了热水送来。不仅顾蒙需要修整仪容，她此时也很需要。

军营里因为用膳人数众多，常常需要烧水杀猪宰鸡，对水的需求较大，因而大锅里时常备着热水。

热水送来得很快，周瑛虽然不是天天沐浴，但也是日日擦洗，身体其实并不怎么脏。

她脱了衣裳之后，在木桶里略微涮洗了一番，便出来了。

虽说军中热水还是有的，但行军在外，终究不好太过奢靡无度，于是，顾蒙便也没叫人换水。他脱了铠甲之后，就着周瑛用过的洗澡水，接着清洗了起来。

周瑛站在一旁，看着顾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她倒也没有伺候顾蒙洗漱，毕竟好歹也是养尊处优惯了，何况女子地位向来高于男子，她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放低身段。

说起来，周瑛还从未在如此青天白日之下，观赏过顾蒙的躯体。

顾蒙被看得有些赧然，他垂头看着平静的水面，里面倒映着他不甚清晰的面容。虽然看不清楚脸色，但他已经感觉脸颊和耳朵泛起了热意。

“妻主为何这样看我？”

明明是背对着周瑛，顾蒙却仍旧能感受到，对方那炽热的视线，正沿着他的脊背流转蜿蜒。

方才周瑛清洗时，他不好意思直视，只是侧坐在床沿，默默擦拭着佩剑。

营帐内未安置屏风，确实有些不便。不过，顾蒙与周瑛已是夫妻，双方早就坦诚相待，倒也无需顾忌太多。

周瑛并没有回答顾蒙刚刚的那个问题，她静静思索了片刻，反问道：“顾蒙，我们何时回京呢？”

顾蒙愣了一瞬，他其实有点不太愿意回京城。

于他而言，战场反倒更像是家一样。回了京城，他困于二皇子府，只能偶尔去兵营点卯，去校场和士兵们比武，远不如战场上杀敌来得痛快。

然而，谁又能打一辈子仗呢？

蛮族此次损失巨大，恐怕未来的十来年，都不会再兴起犯边的念头，怕是要好好休养生息了。

漠北的犬戎族早就败退，多年不曾南下了。

至于东北的高丽，有定国将军严汉青在，他们一直没能越过边防半步。

东南的倭寇虽然屡禁不止，但有大皇女顾琳的镇守，也只是小有骚乱，不成大器。

若是战事日渐消弭，他今后的生活，又该如何继续呢？

一块白色的棉布忽然被人放到顾蒙的头上，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

周瑛轻声道，“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你的头发也要清理一下吧，都打结了。”

顾蒙解开发带，乌黑的头发瞬间垂落，如瀑布般，铺满整个背部。

周瑛递给他一块香胰子。

顾蒙用手指抹了一点香胰子在发丝上，轻揉慢搓，直至打出泡沫。

他神色有些茫然，不知望着何处，只心不在焉地搓洗着头发。

“妻主，你说，如果不打仗了，我还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