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蒙内心感到有些惶恐不安。

他自幼跟着女帝习武，在十几岁的年纪，就提着长枪上了战场。

当时，女帝极度不赞成顾蒙千里迢迢杀去战场，奈何他一片赤子之心，斗志昂扬，热血沸腾，一心要保卫国家，奋勇杀敌。

顾蒙那次离开，十几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习惯了苦寒的边关后，他再也不能老老实实做个相妻教女的闺阁男儿了。

顾蒙已经习惯了早起时在院中练枪挥剑，白日里在军营中操练将士，入夜后在烛光下处理军机要务。

而自从成亲后，他还多了一项事务，那就是回卧房与妻主行周公之礼，赴巫山云雨。

虽然顾蒙偶尔也会有些疲于应付，但真要说起来，这日子倒也过得格外充实，让他颇为满足。

可若是不打仗了呢？军营的重担，他该卸下吗？他麾下的将士，又该何去何从呢？

多年的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打下的一片天地，难道就这样拱手让人？

他倒不是想要做皇帝，只是，他兢兢业业为之拼搏多年的心血，一夕之间易主，无论换做是谁，都无法坦然接受，泰然处之吧？

顾蒙当然知道战争的残酷，他在边关与蛮夷苦战多年，不就是为了消弭战事，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幸福安宁吗。

若是作为一个平民百姓，不再打仗，自然是皆大欢喜，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可他作为一个将领，尤其他还是个男子，脱掉一身铠甲，今后的命运，又该如何呢？

普通男子大多居于内宅，虽然也可外出经商，行军打仗服徭役，但这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在妻主的认同下，才能进行。

男人辛辛苦苦赚来的银钱，虽说是贴补家用，可妻主究竟是不是花在别人身上了，那谁又知道呢？

顾蒙虽然觉得，他好歹是个皇子，何况周家家风甚好，周瑛也不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但是人嘛，难免喜欢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周瑛自然是清楚顾蒙在想什么。

顾朝自开国以来，还未有男子为帝的先例。当然，本来建国也没过百年。

从如今的朝廷形势以及皇族的子嗣绵延来看，在已有两位年长的皇女的情况下，即便有女帝的恩宠，顾蒙继位的可能性也非常非常小，趋近于零。

就如同寻常百姓一般，除非是只有一个儿子承欢膝下，否则，大家一般都会把家产留给女儿继承。

皇位也是如此。

作为一个旁观者，从周瑛的角度来看，顾蒙和他的皇姐皇妹的关系都还不错，应当不至于为了皇位而丧心病狂地把那两个人杀了。

而据周瑛观察，顾蒙本人也不太看得出想问鼎帝位的心思，或许是多年的忠君爱国教育，让他的想法还保持着清醒和理智，没有走上岔路。

那么，论理来说，应该就是大皇女继位了。

大皇女顾琳是周瑛二哥的妻主，说起来，他们是姻亲关系。只要周瑛和顾蒙不是自己找死，那么两人平平安安地活到老，几乎没什么问题。

大皇女为人又比较宽厚，以她的为人，想必也不会介意登基后让顾蒙继续执掌部分兵权。

但是，大皇女令人尴尬的地方在于，她的生父据说是女帝身边的侍卫，出身卑微，而且死得比较早。而大皇女并非帝君亲女这件事，也是皇家隐而不宣的秘密。

至于三皇女顾静，目前还比较天真烂漫，和顾蒙的关系也十分融洽。

虽然三皇女本人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但她的祖母是定国将军严汉青，生父还是帝君，地位背景都有了。

在不知道顾蒙身世的情况下，周瑛可能会觉得，两个皇女都不错，无论谁上位都可以。

但自从知道了顾蒙的真正父亲是谁，以及顾蒙被刺杀那件事的幕后凶手，周瑛换位思考了一下，任谁白白戴了一辈子绿帽子，都会心生怨怼的。

虽然女子本来就可夫侍成群，但女帝明面上为保江山稳固，后宫只留下帝君一人，实际上腹内已与他人珠胎暗结，旁人还皆以为是帝君的，换做周瑛是帝君，心里也会憋屈的。

这么多年，自己的眼中钉和肉中刺总在跟前晃悠，帝君能忍下来，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这件事情原本该是女帝的错，但帝君怎么会怪女帝，自然只会怪那个勾引女帝的男人，以及女帝生下的那个孩子。

那么，三皇女如果继位了，帝君若是在背后撺掇，多番挑拨离间，时日一长，难保三皇女不会与顾蒙心生嫌隙。

思及此处，自然还是大皇女上位对他们更有利一些。

不过，女帝如今正值壮年，此时谈论这些，似乎有些为时过早。

顾蒙的担忧，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不打仗以后，倘若职位也被撸下去的话，他就没有奋斗目标了。

眼见顾蒙此刻愁眉不展，面容肃穆，周瑛只得出言宽慰他。

“如今说这些，倒有些杞人忧天了。”

顾蒙回过神来，苦笑道，“看如今这形势，议和是指日可待了。待回京之后，这件事恐怕就近在咫尺了，哪里是我杞人忧天呢。”

周瑛对蛮族是不太相信的。“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真的认为，蛮族会这么干脆地退兵吗？”

顾蒙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次蛮族败得这么迅速，再加上损失惨重，不好好将养几年，人丁都恢复不了。所以，十有八九是要来议和的。”

“即便是朝廷允了又如何，狼吃了几天草，难道就改吃素了？蛮族这种劣性难改的种族，即便现在消停了，有朝一日，终会卷土重来的。”

顾蒙静静思索了片刻，忽地笑道，“你说得倒也是，是我一时困在自己的情绪里，脑子倒是没转过弯来。”

周瑛站在他身后，手指穿梭在他如墨云般的黑发中，从上到下细细梳理着。

“即便是现在无仗可打，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事情了？譬如说好好训练士兵，整装待发，做好迎接敌袭的准备。”

顾蒙也试着放开思绪，畅想未来。“若是母皇不让我带兵了怎么办？”

“若真如此的话，我们就趁着没有战事的这几年，赶紧生个孩子。若是日后又不得闲，生了也是没空照料呢。倒不如先安安稳稳度过这几年再说。”

说到孩子，两人不由得想起数月之前夭折的那个胎儿来，一时之间，颇有点伤怀。

顾蒙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语气也低沉了下来。

“这些日子连番征战，我竟忘了康儿还埋在桃林里呢。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吧。”

周瑛点点头，心中愁绪难解。她忍不住低下头，伏在顾蒙身后，埋在他颈侧。

顾蒙露出水面的肩上忽然有些滚烫，他想，或许是有热水不小心溅在了上面吧。

桃林如今已经硕果累累，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

低矮的坟头，长满了野草。

夫妇二人弯下腰，拔了好一会儿才清理干净。

或许是气候潮湿闷热，石碑上已开始有苔藓蔓延。

周瑛掏出手绢，擦了擦石碑上刻下的名字，就仿佛在亲手抚摸那孩子一般。

“康儿，我和你爹，过几天就要回京城去了，等我们有机会，再回来看你。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下次来见你的，还会有你的弟弟或者妹妹。”

忽悠微风袭来，山间一阵清爽。

坟头边上，桃枝被风吹得轻晃不止，像是有人在回应她一般。

岁月静静流淌，但人生依旧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