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赵正浩正在胶州群芳馆中喝着花酒。

二楼雅间内，靡靡之乐不绝于耳，赵正浩斜靠在矮榻上，周身环绕着七八个妖娆女子。

这群芳馆是赵家的生意，赵正浩只觉在自家地盘出不了事，向来不愿多带侍卫，如今美人在侧，更是将仅有的几个侍卫都打发到门口去了。

几个美人围着赵正浩，左手边的剥了葡萄，俯过身来递到他唇边，右边的咯咯笑着喂他酒喝，赵正浩瘫在这温柔乡间，眯着那双本就不大的细眼，很是乐在其中。

忽然一阵细风拂灭了满屋烛火，雅间内变得漆黑一片，赵正浩已醉得失了神智，只当是谁与他调情，于是缓缓起身，嘴里念叨着“美人莫怕”，边往身旁一搂。

正顺着他倒的方向，忽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他的胳膊，赵正浩只觉肩头被狠狠一扎，满脑子精虫瞬间被吓退了回去，酒也醒了大半，他茫然地瞪着双眼，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直到身边的女子尖叫一声：“血！赵大人，您流血了！”

赵正浩这才反应过来，左肩钻心的剧顿时痛直冲天灵盖，浑身上下都不断地冒着汗，他慌忙扯了一节袖子捂住伤口，颤着嗓子冲外面嘶吼道：“刺客！有刺客啊！”

群芳馆霎时间乱作一团，到处都是惊叫之声，几名护卫窜进屋来将赵正浩团团围住，又将烛火点燃，却刚好见到几人一同跃出馆去，不过片刻便没入人群，逃得没了踪影。

有了光亮，赵正浩急忙瞧向肩头，一眼便看见一片细长的薄刃斜斜扎在身上，他颤着手想将刀子拔出来，可才碰上刀刃便疼得缩了回来。

他的余光向身旁一瞥，忽然注意到有个女子正捏着鼻子，纤手不停呼扇着，他耸了耸鼻子，闻到一股尿骚味。

方才事发突然，他只顾着大喊救命，现在才发觉自己裤子竟然洇湿了一片。

赵正浩气得浑身发颤，疼得直翻白眼，又惧得双腿发软，想要发怒却站不起身，只好坐在榻上恶狠狠地道：“今儿在场的这群表子，全都给我杀头示众！”

说罢也不顾她们梨花带雨苦苦哀求，转过身去，“嘶嘶”地唤着疼。

直到金疮医来诊，给他将伤处包扎好，又叮嘱了些养伤的忌口，他才换了衣裳，狼狈的逃回府中。

过了约莫一刻钟，有下属来回禀，说是发现行凶的薄刃上刻了鹰爪纹样，推断刺客正是阽朝御爪。

赵正浩听得此讯顿时怒得摔了个茶盏，大喝“岂有此理”，而后越想越气，心说：这个狗皇帝关修德，不借兵给他就来要爷的命，害得爷出这么大的丑，怎么着？爷还就要反你了！

他疾步在厅中来回走着，五官逐渐扭曲，双眼也被发狂的恨意占满，想了片刻，挥毫飞快地写了封密信，叫人送到济州姚悯处，接着又遣人去打探段家军的消息，准备去信投诚。

再说姚悯这头，看到赵正浩遇刺的密信，发觉他想要直接反阽，连忙回信安抚，说是已在曹州发现段军踪迹，再度劝他只有先打赢一仗才有资格同段家谈条件，才能保住他们在鲁东府的利益，要等段家找上门来，而非上赶着贴过去。

赵正浩好不容易稳下心神，又听说段军已至曹州，当即就领了兵马往济州城去，与姚悯会师。

姚悯见到这有些癫狂的赵正浩，暗骂他恐要坏事，连连劝慰他不要如此冲动，一边暗中加强了几处防御点的兵力。

姚悯自觉城池坚固，兵壮粮足，再加上打探到段军才派了两千骑兵来攻城，不由更加得意洋洋，直言段宏自大、段家轻敌。

且不说姚府私兵多至两万余众，仅赵正浩进驻济州，就带了足足八千兵卒。兵力相差如此悬殊，又是攻守战，即便段军来的是精锐骑兵，他们只需坚守城中，府中余粮何其多，任段军战斗力有多强悍，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如此一番细细想来，二人反而恢复了十足的底气，盘算着撑上五日十日，届时段军久攻不下，补给应当所剩不多，他们再遣人议和，还可以借粮拉拢。

...

司徒见毅按照吩咐，给桂窟去了信，不出两日便已收到回复，月卯答应空出暗道供精骑营使用，并遣了几名壮士，将一架真正的火器护送到精骑营。

此讯一来，段傲白立即在附近寻了处空旷的野地，叫了仇玉与几名心腹部将，一同去验一验这司徒见毅口中杀器的威力。

旷野之间风声呼啸，几人颇为兴奋的交谈几乎都被迅速吞没。

段傲白提早命人垒了一面厚实的矮墙，众人站在距矮墙百丈远的空地上，司徒见毅接过火器，填弹开火一气呵成，“轰”的一声，转瞬之间那矮墙便肉眼可见地缺了一角。

几名部将见状纷纷惊异地喝彩，眼底难掩激动之色，段傲白也被其功效深深震撼，直勾勾盯着那小腿般粗细的铁筒子，都恨不得将那筒子盯穿，瞧瞧里头究竟是多么精巧的结构。

司徒见毅颇为善解人意地将火器递到段傲白手中，“都尉亲自试试。”

段傲白小心接过火器，爱惜地抚了抚筒身，照着方才司徒见毅的动作开了火，顿时一股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眼前一缕白烟在管口升腾。

往远处看去，那矮墙果然又塌了一块。

段傲白揉了揉发酸的虎口问道：“这杀器可有名字？”

司徒见毅挑眉答道：“这里头填的是黑火|药，咱们私下里都叫黑管儿，不过还没有正式的名称，都尉可愿赐名？”

段傲白满意地翘了翘嘴角，她回头看了仇玉一眼，“黑管的确朗朗上口，可做个俗称，既是精骑营最先配备，不如就宣称精骑铳罢。”

司徒见毅无奈笑笑，点头道，“就依都尉所言吧。”

仇玉一听顿时喜得眼角眉梢上挑，又有微张着嘴，有些不敢置信，低下头悄声问段傲白：“他当真舍得？这样厉害的杀器要用咱们精骑营命名？”

段傲白歪歪头示意他看司徒见毅。

司徒见毅正色道：“只要百姓吃上饭，一个名头有什么舍不得的？”

这句话回得严肃而缓慢，他坚定地注视着段傲白——如今鲁东府无数百姓的生死都在他们几人手上了，这济州城无论如何也要打下来。

段傲白回望向他，目光如炬，郑重点头。

...

隔日是大晴天，日光格外耀眼，仇玉率两千精骑军于济州城外正式扎营，月卯也悄然送来了五十杆精骑铳、五架火弩车，另有三弓强弩、投石车之类的攻城利器无数。

仅是扎营，那般阵势就足叫敌人闻风丧胆。

没过多久，济州城便肃清外人，紧闭城门，整军备战。

段傲白从军中择了最出挑的十几人，走月卯暗道，意图悄悄潜入城中，从城内使些绊子。

众人在司徒见毅的带领下来到济州地界郊外的一片丘陵，段傲白走到一半只觉眼前景色似曾相识，仿佛上一刻才见过似的，再细细看，竟有些头晕眼花。

司徒见毅见她四处张望，忙压低声音提醒道：“为防不轨之人，此地处处皆是阵法，郡主莫要盯着看。”

段傲白闻言收了眼神，反问道：“无需提醒大家吗？”

“不必忧心，郡主会感到头晕是因年岁尚小，将士们都值壮年，不会受到影响。若是外人独自前来，不知法门则必定迷失。”司徒见毅小声回答，“他们只要跟紧队伍便平安无事。”

段傲白狐疑地点了点头，也不多问，接着迈步跟上。

山林间遍是虫鸣鸟啼，一行人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一处枯井前。

这井口用石板封住，左右各有一个及膝高的木轮，司徒见毅蹲下身握住其中一个木轮，指着另一个对段傲白道：“劳郡主搭把手。”

段傲白上前几步，扶住轮身，司徒见毅丢了块木牌过来，上书“申巳午癸”四字。

她偏过头，司徒见毅已经握住木轮正上的手柄，朝右转动了起来，那木轮右旋了半圈有余，司徒见毅骤然松手，木轮又自行归位。

段傲白见状恍然大悟，这木轮应是以手柄作指针，“申巳午癸”对应了“坤巽离坎”这四宫，只需要将其拨至四个方位。

二人迅速依照密言拨动木轮，只听“咔”的一声，枯井内开始发出隆隆巨响。

过不多久，井壁下方便露出一截窄窄的台阶。这次段傲白没再怀疑，将木牌扔回给司徒见毅，撩起袍子便钻进那方狭窄的入口。

曲曲折折行了半个时辰，再见天光已身处济州城内，段傲白发觉这次的密道与上次显然不是同一处，一出来便四下观察了一番。

与印象中的月卯建筑不同，出口设在一处庭院之中，而这里的楼阁用材都十分名贵。

这时司徒见毅也钻出暗道，立在她身后，为她介绍道：“此处乃是济州丰源酒楼，探听消息、掩人耳目最好不过。”

段傲白暗暗记下丰源这个字号，接着问道：“现下可说明你的布局了？”

不待司徒见毅回答，头顶便传来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呵呵，段少侠，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