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一过,军中正式恢复了操练,定西营有郭骋、梳棉监管,也不用段傲白一直盯着。
说起段傲白这四个侍女,妲绛精通医术,礼浼厨艺高超,二人主要负责照料她起居,也同她待得最久。织心是个武痴,单论拳脚功夫,还要略胜段傲白一筹。
而梳棉性子虽最为冷淡,却也最擅练兵用兵,她在军中挂职,段傲白接手定西营时她功不可没,那批被步无悔扣下的宫女也是由她一手带成了货真价实的兵将。
军中有她督训,段傲白自然放心,又想起那日尚朋义在磐华宫大战付东流,使的是一套未见过的拳法,叫她一直念念不忘,于是得了空就去尚朋义那处练功。
他上回一战所展现的实力着实强悍,对上无数杀器傍身的付东流,即便身无寸铁也能不落下风,段傲白也彻底见识到她这个师公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
话说自从那日之后,尚朋义就好似变了个人,虽说孙女确定身亡的噩耗令他消沉了几日,但过后他便抛却了那副与世无争的态度,教导段傲白时更加用心,甚至有些倾囊相授的意思。
段傲白向他提了学拳,尚朋义直接爽快地讲道:“这套拳名作轻云,非老夫家传功夫,而是拜师南滇勒托大师所学。”
“此拳威势如你所见,不过其要义在于灵活,你原本下盘就不算稳,只怕愈练愈将之与你身上的童子功所混淆,若心智不坚,则于大成无益,你确定要学?”
段傲白思索片刻,想到自己并非为了深造武学,要学的是保命与杀敌的本事,坚定点头。
与那些走江湖好“留一手”的不同,尚朋义一应下,便痛快地将整套轻云拳一式不落地教给了段傲白。
不仅如此,即便年岁已高,尚朋义每日基本功却也不落,只是省去些摔摔打打的招式。段傲白自然同他一起,校场内常能见到二人并肩扎马步,或是赤手对拳。
尚朋义还专门搭了练功架,形似个烤肉架子,练功时两脚勾在横梁之上,倒挂下来,双手持八分满的水碗,腰腹发力,头身翻折找脚,还要保证碗中滴水不洒。一套下来,浑身无一处不用力,连续几下,便会汗如雨下。
每当段傲白上了架子,尚朋义便折一小截树枝握在手里,哪处动作不到位了就抽上一条。
时间越久,段傲白难免有些松懈,尚朋义于是同她说,自己少时便是如此练功,几十年如一日,不曾间断,才练得浑身坚硬如钢,她听完顿时又上了几分劲力。
十几日一晃而过,段傲白打熟了一套轻云拳法,转眼已是二月。
二月二,龙抬头。
民间敬奉碾子,宫中祭土神,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而百官也接到消息——段王于军营中设大宴。
由于段鹤来北归,这场宴会全交由段益才操办,算是段宏考验他的一道试题。这是出兵东官郡前最后一场大宴,因此除了拉拢人心,更要鼓舞士气,随驾稍有资历的,还有归降的前阽高官都悉数到场,与众将同席,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道题若是答得漂亮,段益才也就能在段宏身边稳坐一席了。
大宴还未正式开场,磐华宫正殿内却已是嘈杂之声不断,不断有后来者同已经落座的几员武将搭话,其中多是前阽的降官,想着套些近乎也算是搭上了开国大将的关系。
而偏殿之中,却是排坐着来得更早的几位“前阽肱骨”。
段傲白侧目打量一番,在场的除了她师公霍良弼与王晋楼,还有从前的尚书令鲍卫英、光禄大夫宁高朗,六部也各有来人。这些人大多都暂司原职,只待段宏立国后正式封赏。
段傲白奉命侍立在段宏案侧,当然,往日里段宏一向不允她参与议事,此番破例将她喊来,多少也有叫她充当段鹤来耳目的意思。
“今日喊几位提早入宫,主要是有两件事相商。”待到几人依次坐定,段宏这才正色开口,“一则是先皇丧事未决,而今年节已过,陵寝却未建成,诸位有何见教?”
听是此事,霍良弼与王晋楼皆是默契闭口不言,余下几人面面相觑一番,偏殿内短暂而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最终,几人中勉强算是主心骨的鲍卫英无奈拱手言道:“回王爷,以下官之见,不如继续延缓此事。”
鲍卫英偷瞄了一眼身侧几人,见他们依旧低头不语,心中暗骂一声,“下官以为陵寝之事还需慎重对待,不宜赶工;再者,太子如今还在反贼手中,咱们为人臣的,却不好先将丧事代办。”
段宏赞赏地点了点头,“鲍尚书所言在理,恰巧这第二件事便关乎如何搭救太子。”
见鲍卫英摸对了方向,其余几人也有了胆子开口。
宁高朗率先拱手道:“下官十分赞同王爷与鲍大人所言,修缮先皇陵寝,暂缓丧仪,着手营救太子。”
话音刚落,吏部的胡邈便接道:“下官也以为应先将太子迎回,再举丧仪。”
前朝兵部尚书梁岐毅则是直接起身拱手,“王爷英明,若要出兵东官郡,下官愿意分忧。”
“出兵,自然是要出兵的。”段宏不慌不忙示意他坐下,“然而本王多年与夷狄作战,对咱们阽人的军队——尤是南境兵马不甚了解;再有,关修义手中有太子为质,咱们西北军总不免受其掣肘......”
说到此处,众人多少也都咂摸出段宏的意思了,几人正欲开口,却被鲍卫英抢了先,“王爷,咱们自然知道王爷一心想迎太子回京,只是交战之下难免伤亡,况且那关修义乃是殿下表叔,若他不顾伦常加害太子与王爷,咱们又能有什么法子?”
梁岐毅连忙接道:“正是如此,此番出兵须得拿下关修义以免后患,而太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啊。”
段宏闻言低头扶额,似是苦恼不已,末了又道:“总归是以太子安危为重。”
对面几人齐齐应是,而后随段宏起身,一同往正殿行去。
段傲白默默跟在末尾,一边回味着方才几人的表现。南征东官郡一事实则早已定下,而段宏是想借这些士人之口说出“延后丧仪、南征除贼”的决策,至于那关煦却是已定下必死的结局了。
霍良弼与王晋楼想必也是看出段宏的试探之意,故而不曾发言,而这其余几人之中,尤以前尚书令鲍卫英最为圆滑。此人不仅思维敏捷,还极擅揣测上意,说话也是滴水不漏,待将来局势稳定,大概依旧能稳坐高位——是个值得拉拢的。
几人复行数步,便至正殿。
待一道通传落下,殿内熙熙攘攘的百官顿时噤了声,段宏整整袖袍,缓缓落坐主位。
下首众人纷纷起身欲拜,段宏连忙倾身虚扶一把,“诸位大人且不要客气,只将今日当咱们兄弟之间的私宴即可。”
然而,除了霍良弼之外,其余人却都是径直拜下。毕竟,以如今的局势来看,段宏距离新君也只差一个名分而已。段宏想要做忠臣的戏码那是他的事,他们这些真做臣子的却不敢失了礼数,即便心中都知晓段宏得国不正,却又有什么关系呢?
段宏面上无奈一笑,心中却委实满意,于是端起酒杯朗声道:“今日邀诸位赴宴,一来感念诸位大人对段某鼎力相助,朝廷有难,你等不曾出逃,不疑段某,即便正当先帝驾崩群臣无首,却也对国事尽心尽力,段某实在动容。”
“段某先敬诸位一杯!”说罢,段宏抬手仰头一饮而尽。
众臣也连忙随饮一杯。
停顿片刻,段宏复又开口道:“二来,太子如今被困东官郡,此宴是慰劳诸将,更是鼓舞士气!诸位之中,有在中原护卫陛下的,也有随段某在西北多年戍边的,却都是威震四方,实为天下瞩目之师,因此,段某也相信与东官郡此役必将是大捷啊!”
“今夜诸位可安心宴饮,自明日起,段某亲自领兵南征,迎回太子,也盼诸君各司其职,勉励而战!”
说到此处,段宏却是直接起身行至案前,冲着下首众人拱手举杯,“段某,再敬诸位第二杯。”
百官也依旧不敢怠慢,再度纷纷起身随饮,那脾气最急躁的郭营更是直接高声应道:“王爷无须多言!老郭定为您赴汤蹈火,东南那厮是生擒还是活剥,只要王爷一句话便是!”
武琮与呼延兴邦二人见郭营如今在殿中依旧一身粗莽痞气,不由担忧段宏降罪,急忙拽了拽他的衣袖。郭营不解地偏头瞧二人,段宏却是浑不在意大笑几声,“老郭啊,你不愧是本王身边的虎将呐,很好,有你这话,本王便放心许多!”
言罢,段宏回到主位,抬手示意众人落座,接着拾箸夹了一块定胜糕,“本王便来动这第一筷了——诸位大人,请入座畅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