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雁寻产期将至,段宏将有头一个孙辈。
这原本是天大的喜事,可如今段鹤来亡故,段宏其余几位姨娘只会想着乘虚而入,都打算将自己的儿子推上那个位置,巴不得柳雁寻腹中是个死胎。
说到底,段家真心期盼这个孩子的也就只柳雁寻、段宏,还有她段傲白三人。
虽说段鹤来在南征之前派了几名心腹留在柳雁寻身边看顾,可北面掌管内宅的是段益才生母赵姨娘赵琼露,掌兵的又是赵姨娘的表兄步无悔,若只论段家内斗,柳雁寻的处境甚至说得上是险象环生。
容不得再有犹豫,段傲白一面给段宏传讯,要他尽快来接管蜀地事物,并敦促他将段鹤来遗体带回长安;一面立刻安排仇玉率人押送孟佐斯等人,自己则带上赤饕余、乌刃,轻装疾奔向北而去。
一路近乎不休不眠,到长安时,夹马的大腿已经没了知觉,衣衫上晕满了血点,浑身伤口多半都重新撕裂,就连两匹马儿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日夜兼程赶至旧邸,远远却见到赵琼露出来迎她,段傲白心知城门处的人大概都已被换成了姓赵姓步的,心中连道失算。
这些事务以往一直都是段鹤来在操持谋划,从来无需她插手,加上前几月满心只想着杀蜀王,甚至一度因受挫而有些迷失,致使她忽略了许多重要的事情——天下局势大抵已定,新朝将立,段宏必为新主,而新主需要继承人,新朝需要分利分权。
段傲白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焦虑。
——母亲早逝,一直做她羽翼的兄长也故去了,父亲还有其他子嗣,无法作为依靠......她只能靠自己了。
她已过十七,须得做个周全的大人了。
如今他们离开长安一年多,赵琼露一系所做的一定不止这些!
或许情势还要更加恶劣——她离开段宏两月有余,一直留在段宏身边的段益才,又怎会毫无动作?
她已错失了分羹的先机,而这段益才是要争一争未来的太子之位啊!
思及此,段傲白心中一沉,却还强作镇定,挑眉望着赵琼露。
只见她衣着华贵,姿容艳丽,笑眼盈盈,摆的却是一副慈母姿态,“婵儿怎的提前回府了?貅儿还好吗?”
没等到回答,她莲步轻移,抬手欲抚上段傲白面庞,却被轻易躲开。赵琼露倒也不尴尬,浅笑着收回手,“你这孩子,怎么弄得这样脏兮兮的?”
接着回头对身边侍女道:“快去,给二娘烧些热水,再准备些吃食......”那两名丫头领命退下后,她还再补了一句,“二娘爱品茶,去拿上好的茶叶,啊,将我那......”
“不忙,赵姨娘,不必为我准备这些。”段傲白撇了眼面孔很生的门房和护院,秀眉轻蹙,直接牵紧了赤饕余和乌刃的缰绳,也顾不得院内不许跑马的条令,越过赵琼露朝内院走去。
下一刻,一双染着大红蔻丹的玉手揽住了她的小臂,赵琼露故作亲昵地挽过段傲白,水眸微抬,“我也算婵儿你半个母亲,你回家来,怎么说都得照顾好你,免得侯爷回来还要责怪于我。”
上回受前阽封赏时段傲白还比赵琼露矮些,这才一年多,她已蹿得比赵琼露高了近一头,二人一靠近,这违和之感便更加分明。
段傲白只觉浑身都被她抓得刺挠,压根受不了她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索性回首一躬身,而后硬是掰开了赵琼露的手指。
“赵姨娘切莫忧心,傲白无碍,只需回房好好歇息。”
说罢直奔柳雁寻的双栖院。
待段傲白转身,赵琼露立刻变了脸色,森冷的目光似是要在那道身影盯出个洞来,直到彻底拐出她的视线。
而段傲白,甫一走到双栖院,视线中就出现了一道浅绿人影。
一声充满惊喜的柔柔的“阿婵”,直将她经绷的神经击断,来不及说出一句话,那打架的眼皮便再也睁不动了。
段傲白再度睁眼已是一整日后。
朦胧间,她看见床边伏着个碧衫女子,眼周乌青,形容憔悴,不是别人,正是她嫂嫂柳雁寻。
神智一清,她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这才觉出浑身伤口钻心的疼。
身上的衣衫已被换过,伤处渗了血的棉布也换了新的,段傲白艰难地侧过头,却见屋内并无第三人,于是小心翼翼地探腿下床。
门外,柳雁寻的侍女如霜听到她起身的动静,连忙捧着碗水从外间小跑进来,焦急道:“郡主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段傲白乍醒来的迷糊才一退去,见状不由心中愠怒,推开水碗低声问道:“嫂嫂怎样了?她产期将至,你们怎么就让她在这里守着我!”
如霜俯身小声道:“少夫人上月早产了,好在母女平安,听说郡主在这头睡着,任谁劝也不听,就要来守着。”
“早产了?”段傲白心中一惊,怒火几乎要蹿出天灵盖,却又因那句母女平安勉强保持了理智。
她压低声音接着问道:“那我哥的事......”
如霜也是格外气愤,凑近她耳边咬牙道:“少夫人知晓了,可属下总觉得不对劲儿。”
段傲白眉毛一蹙,手上也不自觉地攥紧了被单,“是那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说得?将人给我带来!”
如霜摇摇头,“那人大概已被灭了口——少夫人生产那日,奴婢本想在旁看护,可寸草寸悉二位姑姑将我们赶出了房间,正在这时,忽就听见外头有丫鬟大喊着大郎出事了。”
“我赶忙跑了出去,却见赵姨娘已经领人将一名小仆杖毙了,只说那小仆在外头乱喊叫,徒令少夫人忧心。”
“赵姨娘......又是赵姨娘!”段傲白蹙眉眯起凤眼,忆起她昨日拦路的姿态,不由眸中凶光闪烁,“待我去将她砍了!”
说罢便撑起身子,要去摸刀。
焚秽被端端正正摆在内厅书案之上,她只一起身就能够到,如霜见她是来真的,慌慌张张就要拦。
这时,段傲白的手腕忽然被一只无力的手地牵住,她赶忙止步,回头一瞧,柳雁寻浅笑着摇了摇头。
她回身蹲下,伸手轻轻握住柳雁寻的双手,“长嫂,阿婵没事了,你还未出月吧?也快些回去歇息吧。”
“阿婵,莫要做傻事。”柳雁寻温柔的帮她理着有些凌乱的发丝,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你若是现在去动赵姨娘,有步将军拦着不说,父亲回来又该罚你,五郎也要和你积怨。”
“五郎?此事说不准就有他一份!我只要动作够快,那步无悔是有八百条腿也赶不来!我爹......他到时要罚我便罚,我也玩这出杀人灭口,只咬定是赵琼露要害嫂嫂!”
段傲白翻来覆去地想要将这道理说通。即便只是听如霜口述,却也实在是心有余悸,她根本不敢想象,若是叫那赵琼露的奸计得逞,自己会不会当场疯掉。
“嫂嫂,你莫劝我,我才为兄长报仇了,我能保护你们的!这头竟有人敢欺负你,害你早产,我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段傲白眉心紧锁,忍着疼将柳雁寻扶到榻上,“嫂嫂,阿婵如今在西北只有你一个亲人,阿婵只盼你能养好身子,千万别再操劳!日后咱们还能常常作伴,还能一起陪我那小姪女读书放马......”
“阿婵,嫂嫂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柳雁寻顺着她的搀扶半倚到榻上,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额发,“见你受伤昏迷,做嫂嫂的怎能放下心来?”
“阿婵,这一年,吃了很多苦吧......”
“你呀,莫要总逞强了。”
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段傲白的后背,温声安慰。
也正是这些轻柔地语句,令段傲白再忍不住决堤的泪水,她缓缓垂首,哽咽着窝到柳雁寻怀中。
长嫂如母,柳雁寻的怀抱就像记忆中长孙岱那样温暖而令人安心,还有着淡淡的花香味,她这一路来经受的所有苦难与委屈都在这一瞬烟消云散。
她贪恋地抱了许久,而柳雁寻不厌其烦地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发顶。
“阿婵,取个乳名吧?”
宣泄了一番情绪,段傲白有些微妙的雀跃,“我来取?”
“从前轩郎与我商议,若有了孩儿,是女孩便叫做羲和。”柳雁寻浅笑着答道,“如今咱们阿婵也做姑姑了,就为羲和取个乳名吧。”
“羲和......那便——朝朝?”
“朝朝,好啊,朝朝为日,正应羲和。”
正在此时,乳母环抱着婴孩朝房内走来,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嫩白的脸蛋涨得微红,小手胡乱朝天抓着。
“朝朝!”
段傲白轻声道。
回应她的是“哇”的一声啼哭。
朝朝,段羲和,哭得铿锵有力,畅快淋漓。
太多人不希望你到来——段傲白牵起朝朝细嫩的小手,将那只一直妥帖收藏的铃铛镯戴在她腕上——但我一定要护你周全。
她是初升明日,也会是新朝唯一的太子府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朝朝念zhao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