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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的次辅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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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七,晚,沈其修得了刑部的传票,接了弟弟回家。月华初照,一路无言,沈监生满脸通红,踯躅跟在兄长身后,偷斜乜:沈哥哥神情凝重,心事重重。远看,直裰垂影,街道空寂。

走了好久的路,来到余家胡同,最里是租的一进院子,三间正房,右壁一个小厢房。左壁连着隔壁姓杜的内官人家。虽住的简朴,但也宽敞明亮,又离国子监近,讲明每月五两,不算贵。

门阶有个老妇人在等兄弟俩。妇人是陪沈探花妻子童氏一同,从泸溪赶到京师的养娘。童氏年初二月重病去了,这养娘便留下给姑爷、小叔子两个搭把手。听说小叔叔被带到刑部拷问,她心焦难耐,昏昏等到午夜,见两人迎面,松一气把门推开,将沈监生前前后后瞧个遍,向沈修撰道:“姑爷,现在都不大太平,小叔叔生的好,性子还温吞,保不住要受欺负。”

沈修撰把那灰色琉璃目望了望弟弟,沈监生埋头、闷闷嗫嚅着:“哥哥,我真是替人送的茶,不知……”“恩,不是你的错。”沈修撰打断他,却问:“可其维,你为什么去那。”沈监生抬眉睃了兄长一眼,弱弱回:“卖画……”“三番五次。”沈修撰责他:“你进国子监,学的是诗书礼乐,不是画画。”沈监生喃喃:“你们从没问过我……”

去年秋,礼部苏尚书与沈其修说:“桓言,太师与本官皆爱惜你,听闻你有个兄弟,已替他纳了监,入监受教,有朝登科上榜,亦是你兄弟二人的造化。”容不得拒绝。沈其修不得不跪谢:“承宗伯抬爱。”

念及,沈其修缓声道:“等你两年后秋试,若实在不行,你再画,好不好?”沈监生道:“哥哥,我真不爱那些‘之乎者也’,前几日还有人买我的画,也赚了三四两银子。”

“其维,你听哥讲,你正好是习文识理的年纪,又有好的机遇,怎能荒废学业,究要你拿着你的书,好好读几年。”

沈监生颇有微词:“我不懂,哥,学破了头考那劳什子试,做了进士探花又怎样,风光一时,还是要穷死,饿死,嫂嫂也……我画画,不准还能养活自己。”沈探花被抢白得一时说不出话,一股冷郁添在胸腔,几次欲言,才开口:“有哪条路易走?使你读书,便满口歪理。你说说,哪些画师不会行文作诗,气韵不达的画,终也落俗。”沈监生不受教:“我又不愿成什么大师,就画几幅俗画,赚几两银子便罢了。”

怪道平日疏忽了他,害他在乡舍学堂跟着人混学。沈其修全身发冷,脸色黑沉,默半响,真生了气。沈监生怕了:“哥哥,我……”

“跪下。”

长兄如父,要拿戒尺家法伺候。沈监生丧道:“哥哥,我读,我读书,别罚我,我再不乱顽的。”沈探花压下心中郁结,与弟弟细谈:“你我差了九岁,自小与我相依,日子虽艰苦,却苦中作乐,尚有希冀。如今你所言也不差,为兄虽是个探花,翰林修撰,纵如何,才气于我之上,大有人在,更兼官场风云变幻,为兄亦是举步维艰,”沈其修不住声音微颤,“好兄弟,世有八风吹不定,也需争眼下这口气,居高声自远,何是藉秋风。”

文邹邹一通,沈弟弟半知半解中动了性,嫣红眼睑,酸涩了鼻头:“哥哥,我晓得了。”沈其修无奈道:“哥哥怕,连你也护不住……”一面将弟弟翻前理后好好细瞧,刑部没有为难他,只穿的道袍有些破损,便让弟弟脱去,“哥替你补补。”取了针线,往灯烛里,撑至半夜,纫了经纬,缝出个样子,才回床歇下。

次日申时,初夏日暝,卷云高阔,他从翰林院下值,赶车临苏府道谢。备了二两的门包,怕只怕门子不要嫌弃。

苏府金钉朱门,仪门角檐铜漆,琉璃玉瓦。五进,正厅七面阔,到底七层。几处厢房别院,卷棚、花亭遍地。管事、看守、小厮来来往往。好几顶大轿府中往来,大都是各部的堂官。禀见,执贴的,在客房候了数个时辰。沈其修至门首,奉上晚生帖。门房瞧也没瞧,让他列坐。

一同等至日西时分,官吏散了大半。苏府管家周载陆续点这边的人传见。一个穿蓝衣鹤氅赤舄,戴四方巾的二十七八岁男子摇着诸葛扇进来,是苏尚书苏衍正的长子,三姨娘所生。苏护,字禅孺。长眉细眼,一张圆脸儿,身庞体坚,学士打扮很不相配。

苏大公子左顾右盼,看见沈其修,便笑意欣然执他的袖,道:“好贤弟,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犯在这苦等。”沈其修笑道:“晚生拜见宗伯,不敢失礼。”苏大公子推谦了一会,拉他进府,“跟着我来,”一边叱门人,“沈贤弟什么样的才俊,你们好大胆子,敢这样怠慢?”沈其修忙说:“不敢当。”苏大公子捉他的袖,不撒手,“好贤弟,跟着我。”拨了两个人引领,带沈其修穿廊过户,放眼望雕梁画栋,异草奇植。

苏大公子一路说:“沈贤弟,不瞒你,我父亲正恼,我家那个昨日又跟父亲吆五喝六,全府上下不安宁。祖父又留在宫里内阁,日夜在圣上左右,主持不到。今天来访的客,碰一鼻子灰不成,更要受气。”沈探花感觉不妙,便言:“敢问,令小姐与宗伯为着什么事。”苏大公子道:“就为着令弟的事,我家老爷子得了风闻,说苏大小姐去刑部给令弟洗清嫌疑,登时怒极,训斥她抛头露面,在衙门逞威风。可我家那个,什么恶煞样的大小姐,受得了这委屈,说父亲瞎了眼,脑子喂了狗,王八蠢货骂个不停,这样刁,我父亲心火浇了油,命人绑缚,要教训她。她哪里是吃素的,是我母亲唯一亲女儿,母亲可不要护她着的?惊动了太奶奶,又是护。我父亲一肚子气憋着,正发不出来。”

要是知道他家小姐在刑部过夜,岂不暴跳如雷。这样说,刑部的口风确实严。我在里头干的事,没一个传出去。

沈其修默然。听苏大公子又道:“说来奇怪,五月初五那天,她确实在家,傍晚我还在太奶奶那见过。怎么又凭空冒出个苏小姐,二妹妹就更不可能的了。更奇怪的是,昨我这位咒天骂地,誓要把冒牌货揪出来,大卸八块的妹子。没一会,骂着骂着,便住了口,使性儿、动脾气一概荡然无存。问起,她笑了说,‘除了公主还能有谁。’”

原话是这样的,苏大小姐朝紫禁城的方向,掀眼不屑道:“除了宫里,胸无大志的公主,还能有谁。一群享蠹米厚禄,好吃懒做的蠢人!”

沈其修听此,知道来的不巧,欲感谢苏大公子。苏大公子不要他的谢:“我来与你说这些,是素来敬爱你的人。我今年正要科试,修建了处书斋,莫要说四书五经,各样的经典都有,我欲请你兄弟一同陪我温习功课,如何,你每日都忙的顾不来他,他年纪又轻。总要有人指点。我才疏学浅,我二弟的学问你总信得过吧。”沈其修揖礼:“得大公子如此知遇,沈某与舍弟愧不敢当。”苏大公子笑道:“莫要这样生分,你答应了我,你我两人就是兄弟。”沈其修却之不恭,只仍笑道:“待我去问问他。”

少顷,苏大公子带他至正厅,四围雕栏。苏大公子道:“略等等。”便走到内厅。不一会,来了管家周载,对沈其修说:“沈相公,老爷要见你。”

明间东椅上,正坐着礼部苏尚书,约四十五岁,八宝幅巾,红氅赤舄。面方身长,广额长眼,一把长须。在旁西椅上的坐着的,是苏尚书妹夫,吏部陶尚书,一样氅衣方鞋方帽,五十年纪开外,精神矍铄,一双浓眉大眼,长脸髭须。肩膀还蹿着只肥亮的松鼠,名叫八哥。

陶尚书一边给八哥喂果仁,一边含笑听着,苏尚书抱怨侄女苏大小姐:“老子养了她近二十年,养了个夜叉,天天给老子作法。”陶尚书“呵呵”笑道:“你不管她不就好了。人拘着,容易生病。”苏尚书道:“能有你家瑞茹一半好,我就谢天谢地了。”陶尚书摇摇头:“兄任样说,弟倒苦恼瑞茹的亲事,兄好歹有个傅家的女婿……”苏尚书更恼:“呸!那小子和他爹一样,不知道心是黑是白,他傅东澜一边跟我论亲家,一边不顾他儿子胡折腾,姓董的撺掇他,要退我苏家的婚。”

这时,周管家禀:“沈修撰来拜。”陶尚书对望苏尚书,笑问:“是他?”苏尚书:“正是,”命周管家,“让他进来。”须臾,沈其修走进厅,朝二人跪拜躬身。苏尚书扶起他:“桓言,不必这样多礼。”陶尚书趁将沈其修从上往上瞧,从下往上看,反反复复观,好一段风姿,一身清骨,谦和纯静,万般秀美。陶尚书不禁眉开眼笑。

苏尚书对沈其修说:“唤你来,是告诉你,礼科给事中留了缺,我保举你,太师让你兼任顶上,我们哪个不是言官起家,你抓住机会,多多上言。”沈其修谢道:“学生谨遵钧命。”

富贵本天定,半点不由人。身入宦海,你去哪,不去哪,尚不能自己做主。上面提拔你,冷落你,亦不能随性拒绝。苏尚书将他纳入麾下,都察院严老先生抛给他的橄榄枝,他怎么能接。无非是,忍字当头,伺机而待。

五月十二日,沈其修回到翰林院,收拾行李扎付。同年王秀陇见着,笑说:“好哥哥,你也要飞黄腾达了。”一边用嘴努努那厢,“方才有个阔佬寻你哩。”沈其修问:“谁?”王道:“还能是谁,傅家那个咯,我们跟他八竿子打不着,有甚好事。”傅家二公子?沈其修听闻他去了刑部观政,来找自己,为着那件事吧。沈其修道:“好,我去找他。”另一位龙庶常亦道:“桓言兄,你也明白,他什么做派,别太跟他牵扯。”

他什么做派呢。沈桓言其实不清楚。只听说他老师是坑害了浙南千万百姓性名的罪人崔言,他父亲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次辅权奸。可德高望重的大儒严老先生论崔言是劳苦功高,为国为民的能臣,说傅先生是调度首辅阁臣的贤辅。

至于傅二公子,傅昀安。十九岁险些摘取他的一榜探花,据说是苏首辅嫌他太年轻,退了一名。可在琼林宴上,众人行令,亦有他傅二公子做的诗,韵脚全无,诘屈聱牙,全不成个诗体。这样不善诗工的人,怎么能作二甲第一。不由得质疑他爹傅次辅给他做手脚。背地里,这位龙庶常就调侃:“我们寒窗苦读十年,难道他随意写个‘我的次辅父亲’,状元榜眼就手到擒来?”

两年在翰林院,沈桓言不常见傅玄这人,偶有映象是他身形样貌极好,性情孤直,一副你问我答,你来我往,你不来我也不晓得你是谁、的作风。有几个与他相与来的,同年中性情温和的石容予算一个。石容予曾评他:“昀安嘛,人是很好的,你们别看他沉闷,和他说话,其实十分和气。”

沈其修寻他时,傅玄正在右楼查阅邸报故牍。沈其修转上楼,就瞧见这位富公子,乌纱蓝圆领,唇红齿白,眉眼俊丽。傅玄闻声看去,沈其修那潺潺流水似的灰眸,任是无情也十分动人。与他对望了好一会,沈其修一时未着那素来如沐春风的面具,轻轻讶异着。傅玄先一步道:“沈公子,冒昧问长宜长公主的事端,关乎到李主事一案。”

李主事的葬礼在五月二十日吊唁,死者清正廉洁,事必躬亲,在老家创办过珞和书院,教化许多穷乡僻壤的学生。沈其修还见过他一面,李主事夸他:“玉树华姿,古之风韵。”这样一个人 ,竟如此……

自己不祥的预感得到印证,沈其修探问:“是她?”傅玄道:“还在查。”沈其修想起故去的妻子,恨和悲涌上心头,“没有用,”沈其修讳莫如深,“她谋杀了我的妻与子。”可他投案无门,都道是病亡。

去年秋,童氏和弟弟一同进京,年末查出身孕,今年年初元宵“走百病”,沈被绊在翰林院,不慎防养娘带妻子和弟弟逛庙会,过桥时,童氏被人趁乱推了一把落河,河水不深,却有浮冰,救起后,童氏受凉,孩子流了,人也病去。

“没有用。”

难道不知,当今法不责权贵,何况是圣上的亲妹,至多寻个替罪羊,为她受罚。

傅玄意识到真有那回事,正色道:“沈公子,你先让我弄明白。”

沈其修应他:

“好。”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喜欢的点评点评也好,作者觉得好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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