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上百人，举着各种标语牌、晃动着手里的传输器打出各式口号和灯光，吵闹不休。

游行队伍的周围长枪短炮林立—来了很多家媒体，架好了成像效果最好的摄像器材，正在等待大新闻的产生。

“你们想干什么？”萧渊对着人群说，声音很大，吐字清晰，很镇定。

项岚站在他的身后，他不想人群分散注意力，方便萧渊更有效地跟他们沟通，所以特意在距离萧渊几步远的地方站着。

人群安静了下，又立刻嘈杂起来。

“我听不清楚”，萧渊大声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们有没有代表？派代表说”。

“我们要求释放大都夜莺！”人群中传来喊声。

“让夜莺回来唱歌！”

“撤销对夜莺的指控！”

“大都执法不公！”

没有代表站出来，他们只是重复喊着口号。萧渊扫视着他们，百人游行，小规模，从常理说必有带头组织的人。除非是大规模的游行，人们才有可能被海啸般浩荡的集体热情裹挟，暂时失去独立判断的能力。

一圈扫下来，萧渊找不到领头的。那就造一个领头的。

一个人无法同时与一百人对话。

“刚才是谁说，大都执法不公？”萧渊问道。

无人回答，口号还在此起彼伏的继续着。

“你们知道，你们现在也在违法吗？”萧渊进一步加大声音，大都广场上隐约传来了他自己的回声。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但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你把我们也抓起来吧，打他！”

话音刚落，数个不明物体嗖嗖地直奔萧渊而去。项岚大吃一惊，这人连辣椒皮都躲不了。拿什么东西砸他？他大跨步向萧渊跃去。

萧渊真的躲不过去。或者说，他根本没躲。

扔过来的东西是颜料瓶，大概是这帮人写条幅剩下的。

威胁性不大，饶是如此，萧渊的白衬衫上也像开了扎染铺子，赤橙青蓝紫。

脸上挨了个白色的瓶子，一大缕鲜血快速地沿着他的侧脸流下来，滴在他的肩膀上。其他未击中目标的瓶子乒乒乓乓地落在四周的地上，玻璃碎片和颜料一起爆裂。

项岚距离他太远，根本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萧渊瞬间变成个调色板。

执行组已有多个同事赶到现场，刚才都簇拥在项岚身边。

集体震怒，脾气暴躁些的像闻佳、彭凯之流，已往前跑出几步要下场逮人。

“不能！”萧渊和项岚同时大吼，执行组同事立即静止。执行令啊，重如山。

项岚其实已处在暴怒的状态之中，他责怪自己怎么能允许萧渊站在最前面，现在被人砸得头破血流。他跃至萧渊身边，心猛地一沉。

颜料瓶砸中了萧渊的右眼。他半张脸都被白色的颜料覆盖，像要登台唱戏的青衣刚刚勾脸半边。他的右眼有些用力地闭着，微微颤抖，鲜血正从他的眼睛周围快速涌出。

“伤到眼睛了…”项岚的声音很低，听上去似乎像喃喃自语，他的内心慌成一团。

“没有”，萧渊开口回答。他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剩下的左眼，目光炯炯，看着人群。他还在试图找出一个能影响这群人意志的枢纽角色。

项岚这才壮起胆子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原来他的眉骨下方撕开了一条5、6厘米的口子，血流得多，覆盖了他整只右眼。乍一看，以为眼睛在流血。

项岚这才放下一半心，收敛心神，观察局势。

四周的相机快门声频频响起。很劲爆，高高在上的ITMA领导当众被打得满脸血。

要如何收场？

项岚觉得不对劲已经有阵子了。

首先在网络上，胆敢留下真实信息，签名请愿的人很少，只有一票最铁杆的粉丝，人数不多。怎么一转眼，就敢聚集到大都的政治心脏来闹事？

其次这帮人按道理讲都应该都是夜莺的歌迷，可他们的衣着打扮却不符合歌迷群体的特征。

夜莺的歌曲天生带有一定门槛，他的歌迷主要由教育程度中上的中产阶级和在校学生组成。体力劳动者大多听不惯他大量参杂歌剧内容的作品。这帮人却更像是体力劳动者。

项岚强行控制自己的愤怒，他决定赌一把。

他几步走到人群面前，气势汹汹。人群因为他的气场，往后稍稍退了一些，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媒体们纷纷把镜头转向他。这位看起来也是个领导，今天不会这么好命，拍到ITMA领导亲自动手揍人吧？那肯定上头条。

“袭击执法？！”项岚大喝一声，无人应答。

他一把从第二排拽出了个5、60岁，胡子拉碴的粗壮男人，工装裤上的泥点还没洗掉。

“歌迷是吧？”他拽着这人肩膀上的衣服。“你，过来，话筒放他嘴前面”，项岚随便指了家媒体。那记者喜出望外，赶紧跑过来把话筒放到俩人中间。

“曾侯乙第二张专辑第七首歌，叫什么？”项岚大声质问。

那男人不答，紧张地回头张望，人群中也没人吭声。

“问你呢，歌迷！叫什么！说！”

还是不回答。

媒体中的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这太不对劲了。大都夜莺统共就出过8张专辑，80首歌。歌迷怎么会记不住？

项岚更有把握了，“玻璃从天台坠落，引力切割了我的黑暗，下一句是什么？”

沉默。

媒体中有人大喊，“假的！假的！”

这句歌词来自曾侯乙一首著名的主打歌，隶属第6张专辑。

“你是假歌迷！你聚众闹事！你袭击执法！你就是带头的！”项岚冲他大吼，管你是不是领头的，就说你是。

那人急了，双手拉扯着项岚的胳膊：“不关我事，我就拿了一点点钱。”他急于把责任分摊出去，腾出一只手回头指着人群，“他们都拿咧！”

示威人群在慌乱中快速进入逃跑的节奏。护卫队从背后冲上去按住几个。媒体们一边跟着人群奔跑一边拼命摄像、拍照。

一团混乱。

项岚放下心来，愤怒的情绪却并未消散。

他回头看向萧渊，似乎萧渊的神经也不再紧绷了。他坦然地回看着项岚，神情中带着赞赏。

项岚走到他面前，再次查看他的伤口。“你这个身手，你就别往前面站了行不行啊，萧大爷！”突然袭来、完全陌生的情绪冲击着项岚的内心，他不知如何应对，本该安慰萧渊的话语到了嘴边变成责怪。

“你挺厉害的嘛！”萧渊夸他。项岚平时基本上都高高兴兴的，丁点儿小事就能让他笑上很久。萧渊看他现在怒容满面，不想让他这么生气，于是他扯起两边嘴角对项岚微笑起来。

项岚怔住了。他还没见过萧渊笑，萧大爷绝大多数时候都顶着一张标准的扑克牌脸。项岚甚至想象过，萧渊笑起来会是什么样。但他从未想过，第一次看见萧渊的笑容，竟是这样的情形。

萧渊脸上的血冲开了一些颜料，又有一部分颜料被血液吸收混合。半张脸一塌糊涂。而他自己浑然不知，反倒像在观察自己的情绪。他的笑容一看就是为了平息自己的怒火而硬扯出来的。项岚感受不到他的喜悦，反而感觉出一丝讨好的意味。

项岚心中的疼痛急剧加大，变得非常清晰。但他也确实没办法再发火了，他哑着嗓子好心好意地劝说萧渊：“你已经擅长很多事情了，很多很多。实在不擅长的事，以后能不能不要硬撑。比如说，你柔弱的身…手啊”。差点说成身体。

“我的身手？”萧渊诧异地看着他。

“是啊！一块辣椒皮都躲不过去，别说十几个瓶子了。你也得有点数啊？”项岚说得自己都有些委屈了，莫名其妙的。

“哦”，萧渊明白他的意思了，“我不疼”。

“谁问你疼不疼了…能不疼吗？”项岚喊了起来，“走啊！去诊疗室啊，快走！”

“啊哟！我的天呢！”莫如慧正端庄地坐在诊疗室内的办公椅上，好整以暇地刷夜莺的新闻。猛然看见项岚大步冲进来，后面跟着个血污披面，眼睛肿得像大号玻璃球的萧渊。

她的第一判断跟项岚一样，“眼睛受伤了？去医院，赶紧去！”诊疗室是用来应急的，专业的检查和手术根本没办法做。

项岚本来看明白了萧渊的伤口，现在被莫如慧一惊一乍，陡然又不确定起来。他慌张地回头拉扯萧渊：“要不还是去医院吧，走走走”。

萧渊强行往里走了两步，衬衫的衣袖上挂着一个项岚。他把脸向莫如慧凑了凑，“没有”，他重复道。

“确定？”莫如慧仔细看了看，好像是没有，”我先给你清干净”。

萧渊拖着项岚，就近挑了张椅子坐下，项岚这才松开手。

莫医生用消毒纱布蘸上杀菌剂，专心地轻轻擦拭萧渊的伤口周围。

没一会儿，她无奈地停下了动作。“项岚，我看不清楚啊”。

项岚的脑袋凑得无近不近，恨不能要贴到萧渊的脸上。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莫医生的动作，嘴里还发出“咝咝”的声音，似乎在替萧渊喊疼。他的脑袋把上方无影灯射出的光线挡了一大半。

“哦哦，哦哦哦，莫姐姐，对不起啊”，项岚闪到一边。

莫如慧笑笑，摇摇头，继续工作。奇怪的，项岚前阵子还那么讨厌萧渊，现在看上去俩人相处得不错啊。“怎么搞的？”她问萧渊。

”被人拿瓶子砸的”，项岚抢答，气乎乎的。

“嗯？”莫医生有些诧异，“谁干的？”

“没什么，来闹事的，没关系”，萧渊接过话头。

“什么没关系啊，拳头那么大个玻璃瓶，嘭一声炸到眼睛上，吓死了真的是”，项岚抱怨。

“你怎么会？”莫医生更觉意外。

“真的没关系，现场太混乱了“，萧渊回答。

项岚张了张嘴，没出声，在别人面前不要说他柔弱了，丢面子。

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