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苔上酒精的味道还未散尽，女子已起身，穿过中央的院子，她打开西侧的一扇房门，沿着屋内的台阶拾级而下。

走下一层，又是一层。

周遭已是暗无天日，与适才地面上红檐青瓦、端庄秀丽的景象相比，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全靠人造灯光照亮四周。

女子熟稔地迈着步子，明显来过多次。地下二层建着一溜三间房间，女子走到尽头那间，推门而入。

屋内不像另一个世界，倒像走入了阴间。

这屋子大得不像话，整整齐齐摆了六张金属台子，每张台子之间都隔开两米。

房间侧边装了一长条洗手槽，摆放着几瓶消毒液。

洗手槽的尽头则是一张巨大的工具台，上面尽是外科用手术刀、电锯、大型号的凿子和镊子、手动锯齿等等。

只是看一眼，就会让人从心底泛起凉意。

女子毫不在意，往前走了几步，俯下身细看。

中间两张金属台子上，寂静地各躺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死人。

其中一个赫然就是刚被狙杀没多久的青皮，另一个则是此前跟青皮一伙对抗ITMA，被彭凯一枪毙命的男人。他俩的手臂里都装着新式武器，也都使用了女娲。

青皮看上去除了偏灰白色以外，整体还算正常。另一个男子在冷藏库里保存过几天，全身都泛着青色的白光，比青皮的身体要僵硬许多。

女子查看的便是青皮。

青皮脑袋的形状是所有美好词汇的反义词。

小口径狙/击/枪击中他的头部，1/3头盖骨不知所踪，脑内物质被巨大的冲力搅成一团浆糊。

青皮的表情也很怪异，半张着嘴，似在喘气，又似要大笑。

他的死亡降临得极快，理论上他根本来不及感到痛苦，大脑就被摧毁了，也算是幸运。

青皮的右臂已被完整切下并清洗干净，妥帖地放他自己身体的一侧，像是在等待重新与身体结为一体。

“曲老板，您来了？”屋内的角落里忽然响起幽幽的问话，一个矮小的身形在阴暗中慢慢站起，一双眼睛反着光，其他都看不清楚。

“要死！”女子弹跳起来，右手衣袖寒光一现，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探出了头。

“我又惊着您了”，角落里的男人听上去有些惶恐，他紧走两步站到灯光下。他的岁数比较大了，眼睛迷迷瞪瞪的，反而不如他身处黑暗时那么明显。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女子不易觉察地一翻手，匕首缩回衣袖。“不要躲在角落里，尤其是我在的时候！”

“我不知道您来了”，男子申辩。

“一个大活人走进来你不知道？这个屋子里，最可怕的就是你！每次把我吓得半死的都是你！你比尸体可怕多了！”女子愤怒地指控，刚才的从容优雅丢失了大半。

“您走路的时候也没声音的…”男子岁数不小了，非要争出个口头高下的习惯似乎还没改掉。

“也？”女子放弃了，合着在他眼里，自己跟尸体的差别可能也不大，“老葛，我不跟你废话。赶紧处理这两位往生者。分离溶液的浓度提高20%，其他程序不变。”

“哦”，老葛答应着，“我这就办。”

他真的说办就办，回身走了几步拿起电锯，冲着青皮旁边的那具尸体就去了。

电锯轻易地切开表皮，很快遇上关节处的骨头，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女子低眉顺目，默默念了一遍往生咒。

许多原始部落猎杀动物时，都有向动物尸体表达感激和歉意的习俗。

女子念完，转身走回地面，她打算再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曲扶摇，29岁，面容姣好，身材出众，伏羲的掌门人。

在大都大大小小的非法组织中，她是唯一一个女性首领。

通远河，建于800多年前，漕运河道。

千年已过，河水不绝。河岸尚有几棵古老柳树，大都政府宝贝地将它们用栅栏围了起来，拒绝闲人的靠近。

萧渊在栅栏旁笔直地站着，双手插在薄风衣的口袋中。他在等顾丰明。

因为担心经常约顾丰明在单位附近见面会引起不必要的主意，今天萧渊特意把他约来了距离单位几公里远的通远河边。

流水才是最稳定的事物之一吧，萧渊想。

在遥远的西半球，曾经在地图上长得像只靴子的那个美丽国家，没能扛过首次核战，已不复存在。她的首都却幸存了下来，改都为国，并且在国号上再次加上了“帝国”的字样。

她的元首前阵子给自己冠名为“第一公民”，最近又加封了“恺撒”的称号。看来非常渴望重现从前的光耀。

希望这种东西，有时来自于完全不可知的未来，有时却来自于过去吧？距离过去越是遥远，回到过去就会变好的希望就变得越大。

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呢？

“老弟！哥哥我来啦。”顾丰明人未到，话先到，“这地儿好嘿，诗情画意，适合我这种文人雅士。”

“单位门口人太多了，怕有人看见了瞎猜”，萧渊解释了句。

“嗯，防着些好。你找我肯定又有事，是吧。我这两天活儿多，都快忙成章鱼了。说吧，说完了我好滚回去卖命。”顾丰明叼起一根烟。

看着顾丰明惬意地吐出白色的烟雾，萧渊说，“向你打听个人，李携元，你有印象吗？”

“哦，上次内部大轮岗，自己申请调到你们那儿的那个？知道，怎么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丰明笑了，又吸了一大口，吐出，“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地评论，混子。”

“具体一点。”

“主要精力放在抱紧领导大腿上，业务水平不高，执行能力不强。好死不死，他当时的领导是个实干派，对他的作风多少看不惯，据说俩人相处得也一般。后来不是赶上大轮岗了么，他就竞聘去了你们那儿。”

“ITMA比维安部要求更高啊，他怎么混进来的？”

顾丰明哈哈大笑，“我说萧渊，你自己说，除了我这个亲哥谁还能忍得了你这种黄蜂尾后针的聊天？”

萧渊沉默着，等待顾丰明回答。

“据我所知啊，小道消息啊不一定准确”，顾丰明说，“你们那儿有领导拉扯了一把，算是给提溜上去了。”

”那领导，是武清远吗？”

“我真不知道，知道我就直接给你说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跟你那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渊被占了个口头便宜，不过他懒得理会。

“现在他什么风格？”顾丰明问他。

“他跟我不在一组，没什么接触的机会，我不太好说。”

“那你打听他干嘛呀？”

“算是有些怀疑吧，我有些奇怪，他在我们这儿是技术组的，为什么要去找执行组的领导。”

“是不是见根儿大腿就想抱啊，这种混子啊，每天就爱钻领导的屋”。顾丰明感慨地咂咂嘴，吸了口烟。

“项岚，你熟悉吗？”萧渊想着反正是打听人来的，顺便问问。

“他啊？也知道。优秀人才，骨干，被你们挖角了，我们好几个领导提起他就惋惜。没辙，谁让你们待遇高前途好呢。哎刚结束的联谊赛，你是露脸了，项岚也是啊。我可惜没去现场啊，听说格斗赛打得跌宕起伏，精彩得很，可惜可惜。”

“评价这么好？”萧渊不想讨论联谊赛。

“是啊，小伙子之前在国/土/安/全/局，很能干，认真负责，做事拼命，端掉了几个恐怖组织。性格又好，跟大家都合得来。上上下下都喜欢。他要不走，今年百分百提职。本来已经决定了要给他调回大都总部，升一级。被你们给截了和。你们真是春风化细雨，润物细无声。”

“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需要我注意的？”

顾丰明仔细想了想，“真没什么。家庭背景也简单，很小就没了爹，离婚了好像。跟他妈单过，家里挺厉害的，他妈妈自己做生意，据说做得不小。他自己单身，反正一直没给组织报备过要成家。我们单位看上他的人多了去了，没成功的。现在估计伤心坏了，堪称踏花归去马蹄香啊啧啧…”

“你才招蜂引蝶。”

“哟呵，老弟的文学水平见长！哎不是，你这么护着他干嘛？难不成？”顾丰明一脸贼笑。

萧渊脸色一沉。顾丰明立刻想起萧渊的往事，后悔不迭，又不好多说，越描越黑，只好讪讪地又拿出一颗烟给自己点上。

“你还欠我两瓶酒”，顾丰明强行转移话题。

“等我忙过这阵，空下来的，你来我家喝”，萧渊的神色已经恢复。

“好。你儿子，你还，不是，他还…那个，陪着你呢吗？”顾丰明问得吞吞吐吐的。

“嗯”。

“那你跟那谁还有联系吗后来？知道他干嘛呢吗？”

萧渊摇摇头。

“我说，你该往前走了，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关键在于行，行百里者半九十，开始行我看至少值三十”，顾丰明一边随口胡扯一边观察萧渊的表情。

萧渊没什么表情，“我走了，你也忙去吧。”

“好的，我们再约”，顾丰明想了想，又加了句：“你把你自己照顾得好点儿成吗？”

萧渊已经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