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后，童少白接到通知，紧急赶往老板的住所。

天已暗了下来，大别墅内开着的灯不多。墙壁上的几幅肖像画，每个画出来的人物似乎都在盯着童少白。

童少白不舒服地调整了下坐姿。说真的，为什么老板喜欢住在博物馆里？又压抑又阴森，白天看着很气派，到了晚上，总感觉瘆人。

关扬狄让他等了很久，至少一个小时。

童少白连杯茶水都没捞着，晾在客厅的沙发椅上，脸上的皮肤似乎都失了些水分，绷得紧紧的，他不自觉地张了几次嘴。

他的老板终于出现了，打扮得丝毫都不居家，正式得很，手中夹着一根粗壮的雪茄。

“老板。”童少白立刻站起，弯着腰。

“等久了？”关扬狄问得挺亲近，自家人似的。

“哪里，不会。”童少白赶紧回答，“我等您一会儿，天经地义。”

“哦，这话说得不错。”关扬狄在他对面坐下，手中的雪茄烟灰几厘米长了，他顺手将雪茄放到旁边角几上的烟灰缸凹槽中。“要是你让我等呢？”他轻松地问道。

童少白一惊，“我哪儿敢啊？”他赶紧回答，“万万不敢。”

“你敢啊，”关扬狄提示他，“自己想。”

童少白不敢说话，脑子里走马灯一般，将近期的工作过了遍，没有遗漏事项啊？他自问都是正常处理的，没落下什么事儿。难道是？他试探着开口，“是不是虎蛟帮弄丢女娲的事？我……”

关扬狄抬手制止了他，“我没指着你。”

“那，那老板？”童少白疑惑地说，“我真的想不出 ……”

话音未落，便正正挨了一个大耳光。

他本就身体柔弱，关扬狄高大魁梧，俩人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这巴掌直接把童少白甩到了地上，还撞翻了一张座椅。他晕乎乎地爬起来，口鼻均在渗血。

跟了关扬狄十几年，头回遭打。

童少白根本想不通原因，更不敢开口问，也不敢伸手捂脸。他万分紧张，不知哪里出错了。

关扬狄甩了甩右手，坐了回去，好整以暇地拿起雪茄，烟灰掉落在烟灰缸内。他吸了一口，让烟雾在口腔内盘旋了两秒，轻张开嘴，呼气吐出。

嗯，这款雪茄的中段味道最好，红酒味浓重，还是在橡木桶内陈年保存过的上好红酒。

他看了看童少白，左脸被自己手上一颗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划出一道血口。“还没想出来？”

童少白反应不过来，机械地摇了摇头。

关扬狄叹了口气，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好用的。“我问你，萧渊为什么还活着？”

童少白大惊，神智仿佛受此惊吓，刚要归位又远离，他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关扬狄问道。

童少白点头。

“我有没有催过你，两次？”

童少白不动弹，他在努力回忆，脑中乱成一片。

“我知道你中意他，”关扬狄没什么表情，脸还是那么的僵硬，“但我没想到，你能喜欢到这种程度，愿意替他去死。”

这话太吓人了，童少白冲口而出，“我没有！老板！”

“哦，那他为什么还活着？我理解，只能是你不想活了。”

“不不，我真的没这么想，老板，请您相信我！”生死面前，童少白的理智及时归来。

“我怎么相信你？”

“我马上办！”童少白咬着牙，小半张脸上都是血，衬得他愈发的肤白如雪，瞳孔似鬼火般跳跃。

“滚出去。”关扬狄轻轻地说，转身离开座位，拿着他的半根儿雪茄上楼了。

说到底，童少白还是他的自己人。今天已给过惩罚，如果童少白顺利完成此事，则彻底翻篇儿。

武清远得到的待遇，才是可怕的。

欠债不还，本金加利。

-

翌日，上午十点多，萧渊和项岚在联合办公室里，研究昨天武清远回家之后的公寓电梯间视频。

没有异状。还是那个固定的保安，按部就班地来回巡逻着。有时拐到某户人家门口，监控拍不到的地方，呆个十几二十分钟再出来。他的工作高度重复，无聊透顶，偷个懒也是人之常情。

项岚看着屏幕里的保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圆脸，身材略显臃肿，好在年轻，走起路来还是自带了青春的气息。可项岚今天老有种不适的感觉，觉得哪里不对。保安分明还是那个保安，做着天天一样的事情。

项岚左看右看，分辨不出自己的不适感来自何处，只得先放到一边，回头想起了再说。

“武清远昨天回家以后，就没再出过门。”项岚指责道，“逃班！连能量棒都没去买，害得人家传递员白白地跑了一趟。”

“有些奇怪。”萧渊思忖着，“难道发现了什么？也没去售货机。”

“传递员去了呀，”项岚认为还好，“武清远也不是每天都有消息要往外传吧？”

“希望如此。”萧渊说道，此时一条讯息传了进来，他随手打开一看：我在你单位楼下，等你见一面。

童少白？怎么跑这儿来了？唐突了吧。

项岚见他脸色有异，担心地问，“怎么了？”

“童少白在楼下，约我见面。”萧渊老老实实地回答。

项岚的两道眉毛拧在一起，“大早上的，你们约会都这么公开了吗？”

“不是约会，”萧渊赶紧澄清，“我没约他，他自己突然跑来的。”

项岚生气地瞪着他，萧渊你是真的欠收拾，童少白怎么敢说来就来？天启商行目前是重点嫌疑对象，他竟敢站在ITMA大门口等你。

一定是你平时跟人家的相处太过纵容。那你为什么那么纵容呢？你好欠啊，是我太纵容你了，肯定是我对你太温柔，让你不仅轻易拒绝我，还敢当着我的面跟人家黏黏糊糊地暧昧。

萧渊看着项岚怒气勃发的脸，不想去见童少白了。

他认识童少白不是一两天，虽然从未交过心，但彼此心里都清楚，俩人不是一条道儿上的。萧渊认为童少白忽然赶来，多半不是对自己有利的事。

又惹得项岚不开心，更没必要了。

萧渊刚决定对童少白的讯息装死，对方又追了条来：我要见儿子。

五个字，触目惊心。萧渊对然然做的事，童少白并不知情。三年多了，童少白第一次说要见儿子。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什么？怎么知道的？

萧渊的脸色变得有些紧张了，“我下楼一趟。”说罢也不敢等项岚回复，看都没敢看他一眼，拿起外套走出门去。

项岚在他身后，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就这样，当自己面去约会前伴侣？就算你拒绝了我吧，萧渊！你还是多少要有点儿数吧？不自尊不自爱！

至于为什么要有点儿数，项岚才不去想。

童少白果然站在ITMA总部的大门口，毫不避讳。远远见萧渊走来，他浅浅一笑，转身往侧边走了十几步，示意萧渊过来说话。

待得走到童少白近前，萧渊的神色早已回复如常，只是看见童少白脸上的血痕，微微一怔。

他知道童少白甚为注重外表，平时别说打架斗殴了，连普通的运动项目都能躲则躲。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回见他挂了彩，居然还在脸上。

童少白见萧渊的目光扫过自己脸颊，知他肯定注意到了，故意等了几秒，想让他关怀一句。见萧渊的眼神轻轻掠过，投向自己身后广阔的执政厅广场。他当作没看见，童少白一阵委屈。

伴侣数年，不闻不问。好吧，你既如此，我也好过些。

“我想见见然然。”童少白开口说道，语气轻柔。

“为什么？”萧渊问得不太客气。

“他是我儿子吧？”童少白有些生气了，“他走之后，你处理了所有后事，我也由得你去。他的骨……他的遗物也都给了你，我够尊重你了吗？”

萧渊放下心来，听上去，童少白并不知道儿子房间里的秘密，他要见儿子，指的是然然的……萧渊藏在地下室里的那个珐琅彩罐。“我的意思是，”萧渊放缓了些语气，“怎么突然想看他？”

童少白咬了咬下唇，“萧渊，我自己的儿子，是不是看一眼，都需要给你一个理由？”

萧渊不吭声，琢磨童少白这股怨气从何而来，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童少白却是志在必得，今天怎么都得让萧渊答应。他想了想，凄然道：“萧渊，我要走了，永远离开大都。”

萧渊看了他一眼，“怎么呢？”

“你真的关心吗？”童少白的语气带着些玩笑的意味，“这样吧，你说，你真的关心我，我就告诉你。”

萧渊又看了他一眼，他现在离开大都？为什么？天启把他踢出去了？“说说理由吧。”萧渊坚持道。

看他的样子，不会说的。童少白明知是这结果。这个人，但凡对自己有一点儿虚以委蛇、虚情假意，自己都不会这么爱他。偏偏从来不肯骗，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肯。童少白叹了口气，“然然在哪儿呢？”

“我家。”萧渊简短地回答，他看童少白的样子，料定他不会告诉自己原因，目光再次飘走。

猜对了。童少白猜得到是这么个答案，以萧渊爱然然的程度，不可能将萧然埋葬在哪个冰冷的墓穴之中。“我可以去跟他道别吗？”他看着萧渊，“求你了。”

他用不着求，虽然萧渊生性偏冷漠，但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拒绝童少白的要求，有违人伦。萧渊只得回答，“可以，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11点，好吗？”

“太晚了吧？”萧渊有些意外。

“看完之后，我直接去机场，凌晨一点多的航班。”童少白凄婉地说，“我希望我离开大都以后，最后的记忆都是关于然然的，还有你。”

萧渊无法拒绝，合情合理，再说他自己常年晚睡，11点还远没到他休息的时间，他点点头，“好。”

几分钟前，项岚左思右想，觉得萧渊出去之时脸色不好，担心他遇到什么事，决定下楼去看看他。

当然，完全出于关心，不存在什么窥探啊、吃醋啊、监视啦等等不纯良的动机。

这会儿，项岚已站在大门边上，“关心”地盯着萧渊和童少白的一举一动。

童少白知道俩人之间该说的已说完，这一别，当为死别。

自己对萧渊多年的爱恋却绝无可能终止于此刻的别离，纵然今后阴阳两隔，这份迷恋却将缠绕自己终生。

明知再不会相见，却不能道别。还要全力克制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遇此凉薄，直摧心肝。

童少白又一次主动走上前去，双手环绕住萧渊的脖颈，不由分说，直往萧渊的唇上吻去。

萧渊一惊。童少白与自己相处之时，的确有时动作过火，故意亲昵。但像现在这么越界的行为是第一次。

可不管怎样，自己总不能在单位门口，把自己的前伴侣抡出去？

萧渊只得一侧头，躲开他的嘴唇。

童少白吻在萧渊的脸颊上。他闭上眼，用心地感受自己的嘴唇贴在萧渊脸上，这一刻，他将用后半生，牢牢记住。

永别了，萧渊。童少白在心里说，说出口的却是：“晚上见，萧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