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午后醒来,我这几日睡下总是会梦到那个被落红飘絮沾染的石桌。
我时而立在枝头俯看,时而飘落空中,时而零落如泥。
一幕一幕,追随着那个叫“安安”的女孩,她在花下苦读思考的背影,遇到问题时的呢喃,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心中的好奇愈发浓烈,那日所听到的“自由”二字,究竟是何意思呢?
我意识到自己是朵小花,困于枝头,见行人往来,短裙袒臂,披发文身,一幅“野蛮人”之行,但他们每个人,都是无拘无束的,欢愉哀伤写于面庞。
我若有所感,却终究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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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给皇后请安后回到繁英阁,我卸下头上那根沉重的宝石点翠的金钗。
这样沉重的钗饰,奢华也衬得起我,但近日越发不喜佩戴,每日沐浴过后长发松散于肩头,便是最为舒服的。
菊清服侍我,而宝鹃远远地站在门口,低垂着头。
我悄声问菊清:“昨日宝鹃受了委屈,回去后可曾说了什么伤心的话?”
菊清见我小声,偷偷看了一眼宝鹃,也轻声回道:“并没说什么,只是哭了一场。”
看来宝鹃很是稳重,不似喜儿那样的小宫女,直接议论小主的不是,但也正是这样的人的可怕之处。
我吩咐菊清:“我平日里待她好,忽然在众人面前下了她的脸面,唯恐她难堪,跑出去叫外面的人看了笑话,你近日且帮我留心些。”
菊清应声。
我头上的珠钗卸去大半,只留了些珍珠暗钗,鬓发后簪了一朵浅粉色的秋海棠。
想起去年秋日,甄嬛在我鬓边簪了一朵海棠花引来了蝴蝶,那蝴蝶停驻于我沾满香粉的珠花上,让我留了牌子,成了这深宫中的一位。
再忆起来,恍如隔世,似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儿了。
入选当日,我是何心情?
大抵是激动又不可置信,幻想自己在宫中的日子究竟是何模样。
亦有担忧与自卑,我的家族不能予我裨益,更是我在这里生存的累赘。
上次的军粮一案,父亲下狱,我费尽心思求遍人情,不叫他成为罪臣,否则我就是为人不耻的罪臣之女。
其实并非不知,安比槐哪里是清白无罪的,他那小小县丞的俸禄,哪里足够荣养那样多的侍妾姨娘与弟妹。
后宅之中,我与母亲并未享受过一丝一毫他的恩赐关怀。
深宫之中,我的荣辱与身家性命,仍然不能脱离他。
光洁的铜镜之中女子容颜娇美。
难道仅仅因为他给了我这身皮肉骨相,我便要永远还债于他吗?
失神之中,指甲深陷手心的软肉之中,刺痛不已。
慢慢张开右手,手心被自己掐出一道红印来。
我大抵是这宫中少有的不留指甲不带护甲的女子,因为要做绣活,一针一线地贴补着家用。
我忽然想到,这份银钱,我那可怜的母亲见不到一分。
心上哀恸,我竟不觉得刚刚的想法有多“大逆不道”。
我对父亲的最后一丝尊重与敬爱,大抵早就丢失了。
“父亲”便是“父亲”,是一个我不能割断的身份,于我,早没有了多余的情感。
我甚至恨,不可将这层“身份”也割断了。
镜子中我眼中的不甘与怨愤似江水喷薄,还好菊清已经下去了。
我调整了神色,向宝鹃招手:“宝鹃,你过来。”
宝鹃稳着步子,标准地给我行了一礼。
“小主。”
我拉起她,执住她的手,似是难过不忍的语气道:“宝鹃,近日我得宠,已经惹了六宫不悦,还有华妃虎视眈眈,我确实是害怕惶恐,才处处担忧有人拿了我的错处去,故而言辞疾色些,可别伤了你的心。”
我话说得软,宝鹃果然动容,忙道:“小主折煞奴婢了,是奴婢一时忘了形,您也是为了奴婢好。”
“只有小心谨慎,咱们才能不被人拿住错处。”我拍拍宝鹃的手,从妆奁中拿出一对珍珠耳环来,“你的这幅耳环还是素银的,戴的旧了,这个你拿去。”
“以前是我不争气,现在日子好了,必不会寒了你们的心的。”我勾出一抹笑,仔细留神着宝鹃的神情。
宝鹃欢喜地接了,跪下谢恩:“多谢小主赏赐,奴婢以后一定谨遵规矩,用心服侍小主。”
她喜形于色,将那对珍珠耳环捧在手心里,急着跟我表忠心。
这对珍珠耳环不过是两颗成色一般的珠子串的,她如此高兴,也可窥知宝鹃未见惯过拥有过什么珍贵物什和银钱。
也是,怎会有人花大价钱收买我一个小小美人身边的侍女,哪怕些蝇头小利,也足以让人为之驱使了。
“唉。”我轻叹了口气,“可惜我位份低,往日里手头也没什么能赏的好东西,跟在我身边确实让你们受苦了。”
宝鹃恢复了往日的机敏,收好那对耳环后替我捏肩:“小主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能跟在您身边伺候,是我们的福分。”
我笑了笑:“皇上是赏了我些好东西,但都是宫中之物,我也不敢随意拿来赏了你们,生怕被华妃拿住,告我不知规矩。”
宝鹃圆眼横眉,语气不快:“华妃处处刁难小主,小主若是装饰的华美还是素净,都要被她混挑。”
我抿了一口茶,暗自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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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牡丹花香囊,我绣了多日,终于是完工了,又往里面填了调配好的香料包,暗香盈盈又不张扬。
我往了皇后的光风霁月殿中去,皇后仿佛刚刚午睡起来,只着了一身素色杭绸抹胸襦裙,袖边绣有浅色牡丹,与晨时的雍容华贵大相径庭。
她坐在塌上读书,神色颇有些乏倦,见我来了,受了礼叫人赐座。
“嫔妾可是扰着娘娘了?”我挽着绣帕,有几分不安,不敢直视皇后。
皇后笑笑,吩咐绘春:“换茉莉香片来。”
繁复的宫内事物之中,皇后竟然记得我爱喝茉莉香片,我眉心微动,得了几分暖意。
“本宫前几日头风发作,还未好透,不想发髻繁复,便未更衣簪饰,不料你竟来了。”皇后束着简单的发髻,鬓边唯有一对和田玉蝴蝶的簪子束发,雍容随和。
绣夏端了一盘牡丹花来:“请娘娘簪花。”
我忙站起身道:“嫔妾来服侍娘娘吧。”
皇后点头。
我择了一朵浅黄色的复瓣牡丹,簪到皇后娘娘的缀髻之上。
绣夏端起一面铜镜,让皇后自照。
她抚上鬓边,乌亮的发丝遮住半边牡丹,若隐若现又不失端庄。
“不错,怎么想着选这朵?”
水绿荷纹的托盘上还有其它颜色的牡丹,脂红、虞姬更为华贵艳丽,荷红、紫蓝魁更加饱满雍容。
她声音温柔,我自然放松,不似面对皇上与华妃那般紧张难言。
“嫔妾看娘娘您今日典雅,这朵花儿颜色虽浅,但花蕾圆润,花苞不散,端庄如冠,瞧着竟比绒花更有型好看呢。”
皇后挥挥手,绣夏便下去了。
“这朵金玉交章不甚张扬,却不失国色,本宫甚是喜欢。”
皇后颇为满意地看着我,我被她瞧得有些羞怯,耳根微烫,端起那杯茉莉香片抿了一口。
皇后忽然一叹,“只是鲜花哪里比得上绒花日日常艳呢……”一种难言的寂寥,竟然淡淡的笼罩在这位全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身上,如她头上簪的那朵牡丹,虽然国色,但失却了叶丛,也不过孤零零地待死罢了。
“绘春,你去将本宫的绒花盒子拿来。”
皇后的绒花盒子是个大的沉香木金漆盒,香木药味浅淡而独特,打开匣子,数十只珍贵又精美的绒花栩栩如生。
“安美人选一只吧,你这样如花般的年纪,也该日日常艳。”她颇有深意地看着我,浅笑的凤眼周已有淡淡的细纹。
皇后朱宜修已有二十七岁,比皇帝还要长两岁,在鲜花如云永远年轻的后宫之中,已算年长了……
这一箱奁绒花,集全了四时之花,其余皆是牡丹花样,就有刚刚为皇后簪的金玉交章这个花样儿,可见她也是喜欢的。
我的目光划过冬日的红梅、落在了浅粉色的桃花上,一只蝴蝶落与其上,静中有动,可怜可爱。
我原是喜欢这样娇美的桃花的,往日与甄嬛、眉庄同坐抽花签,我得了一朵夹竹桃花签,赠还甄嬛的素锦,我亦绣了满树春桃簌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女子再柔美姣好,最好的期待也只是“之子于归,宜家宜室。”罢了。
对着一朵桃花,平白生出许多思绪来,我近日仿佛是受了不断的梦境影响,愈发奇怪起来。
我取下了桃花旁那株雪青色勾边的百合绒花,一朵含苞欲放,另一朵垂瓣盛放。
皇后面上精光一闪,眸中有赞赏之色:“好啊,好啊,百合纯洁可爱,寓意吉祥,你喜欢百合再好不过。”
“多谢皇后娘娘赏赐。”我福了一礼,拿出那个绣好的香囊出来,“娘娘,臣妾愚笨粗陋,身家微薄,唯有针线活儿勉强能入眼,臣妾做了一个香囊,想要献给娘娘,还望娘娘不嫌弃。”
我将香囊递给剪秋,她交给皇后娘娘。
这香囊绣有皇后最喜爱的牡丹花,浅杏色的流苏细细一缕,还缀着一个同心结。
皇后接过香囊,赞道:“这针工可真好,牡丹鲜亮如生,可是苏绣?”
“正是。”我轻轻应声。
她将香囊放于鼻息下轻嗅,片刻即说:“沉水香、零陵香还有兰香芳香清越,细细闻来还有牡丹香气,香料多而不杂,亦有层次,真不错。”
我心中感叹,雍容的娘娘竟也懂得调香,浅浅一闻便知我用了哪些重要香料,想来更是敬重她。
“这是臣妾无事时以百和香残方为底调出的香,又加了娘娘喜欢的牡丹、兰草,可惜嫔妾才疏学浅,不能将百和香完全复原了来。”
皇后娘娘眉梢含笑,轻轻地抚弄这个香囊上的绣花,随后又交回给剪秋。
“百和香早已失传,你能调出来真是用心了,只是可惜你的一番心意了,本宫素日并不用香料。”
我收回香囊,不由地失落,讪笑道:“嫔妾见娘娘素日并不焚香,不想娘娘不爱……”
“本宫不是不爱香料。”她话说半句,喝了一口茶水,到底也没解释为何不爱香料,神色有些隐秘。
“调香是个打发时光的事儿,不如多练练你的歌喉,服侍皇上才是你最重要的事情。”
玉色浮雕八宝相的茶杯落在小几上,发出脆声。
我喃喃地回了声“是”,难掩郁色。
“你的心意本宫知道了,夏日将近,你也给本宫唱一曲《江南》吧。”
殿中的香橼清香送来,我婉转开口,唱了一曲。
皇后含笑注视着我,听得入神,眼中情绪复杂却无嘲讽讥笑,我参磨不透,只是用心唱歌,心里愈发敬重起她。
一曲毕了,皇后很是高兴,不吝夸赞:“果然皇上喜欢呢,连本宫也听得入迷,来。”
她轻轻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她的身边。
皇后的护甲冰凉,指尖却是温热,我耳后发热,不仅有不胜其赞的羞怯,更有一份道不明的情感。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除了唱歌,你可会别的乐器?”皇后问。
我不曾在琴弦上下过功夫,有几分不好意思:“嫔妾小时候学过几日的琴,现在已经不大会了。”
甄嬛擅琴,皇上已经将长相思赐予了她,我即便会,也无甚新意。
“通乐理会唱歌,学起何种乐器来都快。剪秋,把本宫的月琴找出来,给安美人。”
“娘娘,这太贵重……”我受宠若惊。
皇后拍拍我的手,语气亲和:“本宫许久不曾拨弦弄乐,也因为这宫中少有人能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来陪本宫,你若是得空,便来本宫这儿,本宫也好度过这长日光阴。”
我跪下身行了大礼,感动地双眸发红,蓄满了泪水:
“娘娘抬爱陵容……”
剪秋许久才来,抱着一个乌木琴盒。
这把月琴琴头与琴颈是用上好的檀木所做,琴头顶端的装饰是一块硕大的和田玉,雕成如意纹,琴身上刻有飞天纹样,仙女的裙摆飘逸,真似凌空起舞。
“这把琴还是去年来太平行宫避暑时带来的,许久未曾拨弦,也生疏了。”
皇后抱起琴,拨弄开琴弦,琴声悠扬,却无限落寞。
我隐隐心疼,皇后娘娘是天下之母,是六宫之主,却得不到丈夫听上几曲的耐心与时间。
皇后悉心教我,我服侍她一同在光风霁月殿用了晚膳,又说了会儿闲话,天色竟不知不觉地暗了下去。
染冬姑姑忽然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她脸色不好,皇后放下手中的琴,问道:“什么事儿?”
“回禀娘娘,华妃带着一众奴才,在闲月阁外闹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家宜室”出自《诗经·周南·桃夭》
再说一遍:我流陵容与宜修,宜修被作者大改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