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夜难安寝,我日日都要点着安神香才能睡去。
这日晨光倾撒,隔窗望去,楼下种着的一棵桃花树竟然打了包。
“小主起了?”
菊青端着水盆进来,将床幔打起。
这几日不用早起给皇后娘娘请安,连丫鬟都怠惰了,不用早起来叫起小主。
“春天到了啊。”
我颇为惆怅,这个春天难免要辜负了。
菊青拿了一件浅紫色的诃子裙来给我换上,裙边绣着粉色的桃花,倒是留住了这抹春色。
我想了几个春日花样,打算一会儿画个绣样。
这些日子气温回暖,屋子里不必点炭也能伸开手,我绣花的时间又长了。
“哎呦……”
门口忽然传来宝鹃呼痛声,只见她捂着胳膊,步子轻快地跑进来。
“促狭鬼,大早晨地这是作甚?”我放下脸巾,瞧见她满脸喜色,不由地好奇起来。
“小主,小主,江太医研制出治疗时疫的药方了!”
“什么?真的吗?”
我惊喜十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宝鹃的身前,仔细地问:“是哪位太医?”
宝鹃一路跑来,脸蛋都红了。
她将皇上的新旨意细细道来。
江诚、江慎二位太医研制出了治疗时疫的新药房,已经给一些宫女太监们试用过,确实见效。
华妃娘娘跟着二位太医连夜翻看医书,劳心劳力,皇上龙颜大悦,给了许多赏赐。
还有一件令我十分高兴之事,那便是皇上复了眉姐姐的位份,为了洗刷了假孕争宠的罪名。
“这可真是太好了,眉姐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对宝鹃嘱咐道:“你快叫小陆子去畅安宫打探打探,眉姐姐的病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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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妃一时风光无两,独占恩宠,连棠梨宫也冷寂了下来。
疫病得到了有效的治理,众妃也要按照规矩,每日向皇后请安。
再齐聚皇后的凤仪宫,众人面色各异。
曹容华忧心公主,整个人清减了一圈。
连皇后娘娘的脸颊都瘦削了,上着一层颇厚的脂粉。
今日皇上也在,大家闲话一晌,待诸妃都到齐了,皇上言要复了华妃协理后宫之权。
华妃盈盈谢过皇上,诸妃又向她行礼。
待重新落座,我忙去看甄姐姐。
甄嬛面色发青,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两眉相蹙,惹人心疼。
她与华妃不睦,眼下华妃重得协理后宫之权,气焰嚣张,势必会危及到她。
正担忧着,皇上又宣布进了冯淑仪的位份,与华妃同为三妃,并赐协理后宫之权。
甄嬛这才有几分喜色,真心恭贺了敬妃。
皇上想用敬妃来制衡华妃,以防华妃权柄过大,难以收拾。
可敬妃宠爱不多,为人谦和,家世也难敌华妃,恐难制华妃光芒。
皇上刚刚赐下两位妃子协理后宫之权,皇后便病倒了。
我忧心娘娘,便前往凤仪宫侍疾。
宫女熬了药送来,药气苦涩,掩住了殿内的花香。
“臣妾来服侍娘娘用药吧?”
我接过药碗,是真心想为宜修做些什么。
宜修靠在软枕上,霞色的素锦睡衣丝毫未能衬出两分气色,一头乌发垂下,不佩任何簪饰。
“不必,直接给本宫。”
她端过药碗,屏息将一整晚汤药灌进了口中。
剪秋递上了漱口用的清水。
又饮了些清口的花茶,那股子苦到心里的味道才算压下去。
宜修舒展了眉心,重新靠到软枕上,恢复了端庄。
“苦药喝得快些,总比一勺一勺,浅饮长苦要好。”
我从她惆怅的声音中听出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娘娘怎么不吃些蜜饯,压一压这苦药。”
我向她讲起母亲暮春时节腌制的绿茶梅子,酸甜生津,又有茶的清口,瞬间便压过了那股子苦涩反胃药味。
“你说这种做法倒也新奇,从没见过呢。常见的果脯总是甜得发腻,就连梅子也尝不到一点儿酸味儿了,若是能尝到你说的那绿茶梅子,倒也不让人害怕吃那些苦药了。”
剪秋重新奉上茶,道:“若是娘娘想吃,正好到了春日,便叫江浙府的人送来。”
宜修摆手:“以往从没有这项进贡,如有政令下去,必定劳民伤财,多费许多功夫,还是不要了。”
宜修不仅仅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更是一国之母,她以贤明著称,自然不会做出这种靡费之事。
我亦颇有遗憾,叹了一口气:“虽是年幼时常吃之物,如今却难见了,若是能再回江南便好了。”
江南的春日比京城要湿润许多,天幕穿着一层云雾衣裳,将人的头发丝儿都抚成软的。
一回想起江南,好似小时候吃完一颗酸掉牙的梅子,忍不住回味,却没有下一颗吃了的怅然充斥了我满怀。
这就是乡愁?
与故土的一种难以割舍的羁绊。
宜修似乎察觉到了这种难言的情绪,轻声道:“果脯难吃,又吃不到你说的绿茶梅子,也就只有梅子酒可以解馋了,等会儿叫人给你送些去。”
我故作怪嗔地说道:“哪里是臣妾馋了,明明是娘娘馋了。”
说罢,我掩着帕子笑了,宜修也笑了,昭阳殿中沉闷的气氛似被投入两颗清脆的梅子,瞬间化了。
宜修刚喝了药,那药有安神助眠的效果,说了一会儿话便疲倦了。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本宫这儿没事儿了。”
昭阳殿的木花窗中漏出晴好的阳光,她落了话音,便安静无比。
我喜爱昭阳殿这样的静,静到整个屋内只有我与宜修。
“陵容不累,侍奉皇后娘娘是陵容应该做的,娘娘好好休息,让陵容在这儿陪着娘娘可好?”
宜修点头,眼神有些温柔。
“叫宫女拿些针线来,你坐着打发时间。”
我拿开了靠枕,又掖好她的背角。
放下帷幔,宜修的面容模糊,只留下浅浅的起伏。
像月相上的远山,朦胧又美好。
宫女拿上来了针线盒,我挑了一方丝帕,固定到手绷上,捡了丝线绣起来。
屋中的药气渐渐散了,又有宫人轻手轻脚地换上了一盘新鲜瓜果,花房送来了一大束浅粉色的百合,芬芳弥漫。
宜修睡得并不安稳,总是翻身。
我边绣着手中的帕子,边留意着床幔内的动静。
一只鸳鸯很快在绣帕上凫水,我揉揉酸涩的眼睛,又去勾勒另一只的轮廓。
帷幔内的人发出轻声,似乎在说话。
我以为皇后娘娘醒了,忙放下绣帕,挑开纱帘。
宜修并没有睁眼,被子被她挣开半截,上半身露在外面。
她正在做梦,紧闭的眸子乱转,嘴唇嗡动,在念着什么,额头渗出一层细汗。
我担心她,明明吃了药仍然睡不安稳,眼下还挂着浅浅的青痕。
又怕她着凉,替她拉上被子。
宜修忽然发出呢喃。
什么?
我忍不住细听。
手上的动作停住。
“姐姐。”
她一把扣住我的手,
我轻轻活动手腕,她忽然加大了力气。
又叫了一声“姐姐。”
我这才意识到,她应该是梦到纯元皇后了。
我一时无法离开,只得坐到了床边。
宜修她有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紧紧闭着时睫毛纤长。
她的眼角晕出湿痕,几簇睫毛粘连在了一起。她睡得极不安稳,不停地在呢喃着“姐姐”。
此时的她,不是高高在上端庄持重的皇后,只是一个在梦中思念亡姐的伤心之人。
一时之间,我的心也揪结了起来。
我取下手帕,轻轻擦掉她额头细密的汗水。
我回握住她的手,在她唤“姐姐”时偷偷地应声。
不一会儿,她竟睡熟了。
宜修渐渐松开了手,没由地,我却不想放开。
我端详着她的睡颜,不受控制的情感,在静谧之中膨胀与涌动。
不知不觉地,就过了一个多时辰。
宜修的手指弹动,眼皮轻眨。
她要醒了。
我连忙收回手,撑起帷幔走出。
帘内窸窸窣窣,她似乎在翻身,整理被子。
我猜想。
“你还在吗。”宜修忽然出声。
我心脏重重一跳。
“我在。”
帘内安静了一会儿,我紧紧攥住了微湿的绣帕。
“唱首歌儿,行吗?”
我一怔,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