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转的歌声隔着纱帘穿透宜修的心。
她揩掉眼角的湿痕。
床帘上绣着姐姐最爱的踏雪寻梅图,梅雪依旧,故人不在。
她怔怔地望着刺绣,直到一曲终了。
“你进来。”宜修听到自己不由自主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挽鬓,整理了一番仪容。
掀开纱帘,宜修的一只胳膊搭在枕上,扩摆衣袖遮住了面庞。
她抬起了另一只手。
我犹豫了一瞬,伸手搭上她的手。
她一把握住,葇荑陷入我的掌心,用力拉我。
我坐在床沿,淡淡的暖香袭人,染红了脸颊。
“娘娘……”
“不要叫我娘娘。”
宜修挪开胳膊,带着些病气的苍白面颊露了出来。
“我做够了这个‘娘娘’。”
“每日看似高高在上,实际上冰冷寂寞,时间久了,仿佛只是娘娘,两个人也不算了。”
宜修的目光落在交缠的手上,带着我看不懂的哀婉凄切。
“娘娘……”
我脱口欲安慰她,又不知该怎样唤她,一时涨红了脸。
“你过来。”
她勾起手指,指向我的面颊。
我敛下眸子,躬身。
脸颊逐渐贴近她。
眉心一暖。
她抚上了我的眉眼。
柔软修长的手指顺着鼻梁滑下,勾勒出我的轮廓。
又软又痒。
我的脸忍不住发烫。
宜修忽然叹:“你真年轻。”
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可难掩憔悴之色,下颌瘦削,覆着薄薄一层皮。
“你知道吗,你跟我年幼之时可真像啊。”
撇去金饰玉器,她周身沉淀着一层无比迷人的风韵气质。
我难以形容。
不仅仅是贤德温柔,她的智慧、优雅、从容、大度,每一样都是我羡慕、望尘莫及的。
我自卑地低下了头。
“陵容不明白。”
宜修却挑起我的下巴,轻轻地摩挲着。
她坐起身来,我们的气息交融,燃起一阵星火。
“我与你一样,我们都渴望被爱着。”
这双手瞬间便搅乱了看似平静的湖面,潜流喷涌,宣泄出一片洪水。
她的眸子之中似有星光闪烁,倒映出我的面容。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顺着我的眼角落下,似堤坝轰然被冲垮,积蓄了太多年的委屈磅礴地泄出。
宜修轻轻拭掉这滴眼泪,温柔又心疼。
我瞬间泪流满面。
手忙脚乱地拿出帕子,掩住哽咽。
我落入了一个柔软满怀馨香的怀中。
寒雪消融,清冷的梅香沾染了暖意。
宜修贴着我的耳畔。
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
“你愿意一直陪着我吗?”
这声问询是梦中天际仙人才会吐出的圣言,我紧张又不可置信,失去了回应的能力。
“像云因与染冬那样,我们彼此陪伴着,你愿意吗?”
宜修又问了一遍。
“我,我……我愿意的。”
哪怕是个梦,答应了会令我殒命,我也视死如归。
我生怕这个梦这样快地醒了,紧紧地搂住了宜修的腰。
宜修轻拍我的脊背,脸贴住我颤抖的肩,露出了一个笑。
“我会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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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到月满楼,躺在床上,我还在想,这究竟是不是我做的一场梦。
“菊清。”
“哎。”菊清熄灭一盏灯,走到床前问:“小主?”
“菊清,我是不是在做梦?”
菊清一愣:“什么?”
她担忧地试探我的额温,发现并无发热,才稍稍放心。
“小主怎么从皇后娘娘宫里回来就魂不守舍的,进门还差些被门槛绊倒,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奴婢去请太医吗?”
我摇摇头,又掐了一下左手的虎口。
疼得皱眉。
菊清看到了,忙拉过我的手,惊惶地问:“小主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欺负!”
虎口处有几道发红的指甲印,都是我用力掐出来的。
每疼一下,才清醒地觉得这不是梦。
宜修说的话不是梦。
原来我们的命运,那么相似。
我们可以彼此取暖,度过孤寂。
她,需要我。
我痴笑一声,昏暗的烛光照出我惊喜的神色。
菊清却吓坏了,急切地道:“小主,小主,你究竟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咱们去找皇后娘娘做主。”
我听到“皇后”二字,恍然回神。
“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
我是太好了。
“菊清,你去把我的琴拿来……不,我自己去拿。”
我掀开被子,不顾满室的凉气,就要去找月琴。
菊清忙阻止。
“小主别下来,小心着了凉,奴婢去拿。”
她却按不住我,我胡乱趿拉上鞋,踮着脚步跑到西室。
“你下去吧,今日不必守夜。”
我把菊清打发走,随意披了件披风,抱着月琴坐到了窗前。
月华盈盈,玉石琴头上的祥云花纹在月色下熠熠流动。
庭院中几棵木兰吸取了月的皎洁盛放,花影横斜。
我轻弄琴弦,把在宜修面前学过、唱过的曲子全都奏了一遍。
夜幕沉沉,我却不愿入睡,生怕醒来,只是一场好梦。
//
次日晨起请安,我仍是一副游魂模样。
甄嬛投来关怀,我笑着敷衍了过去。
她便与方良媛说笑去了。
往日我见此场景,心里总会泛起浅浅的难过。
今日我的目光一直追着高坐上的女人,不离片刻。
宜修的面颊上打了胭脂,还难得以鲜花为装饰,簪了一朵花房精心培育出来的浅色牡丹。
皇后还在病中,不多招待各位妃嫔,请安过后便各自散了。
我迫不及待地往内殿去。
宜修卸下了凤钗,只簪一朵花儿在鬓边。
皇后装饰沉重,只戴了两个时辰,脖子已经酸了。
我快步走上前去。
“陵容帮娘娘按按头吧。”
宜修点点头,宫女们全都退下。
她轻靠在我的怀中,如拥满怀英华。
“可以唤我‘阿葇’。”
“阿柔?”
“是香葇的葇。”
她没有解释为何取了“葇”字。
我想起她那日在梦中呼唤纯元皇后,闻听纯元皇后的闺名,便叫“柔则”。
不知这其中有何关联,或许是我一时多想。
“阿葇。”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一旁的衣镜映出了半扇桃面,我羞得不敢看她。
宜修笑了,拉住了我的手。
染冬端了药进来,宜修喝完,随意簪了一根珍珠钗饰。
“春日正浓,一起去上林苑看看花儿吧。”宜修提议。
我自然是答应,握住的手不愿松下。
上林苑中数棵花树争相盛放,粉霞一片。
几簇小风吹来,拂起缕缕落花。
“娘娘昨日不是说梅子酒好喝,京中不产梅子,现下倒是有大片桃花,不如收集些桃花来酿酒,亦是一样的美味。”
“好啊。”
宜修高兴,立刻吩咐宫女们去准备。
绘春拿了干净的绸袋子过来。
我与宜修一同,采刚刚绽放的桃花。
微风吹拂,清香一片。
片片落英洒下。
两片浅粉的花瓣落在了宜修的发髻上,宛如牡丹旁生的小花。
此情正如我曾绣下的牡丹图,宜修是雍容的大牡丹,而我是依偎在她的恩泽之下的小花。
我心中悸动,一时望痴了。
“怎么了?”
宜修拂上鬓边,以为沾了什么污迹。
我恍恍回神,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外面,双颊爆红。
怯怯地朝身后的宫人们看去。
只见她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敢乱瞟。
“臣妾失仪了。”
清风摇过,那片落花飘走。
宜修勾了勾手指,我向她迈进了一步。
“本宫允许你失仪,允许你做任何事情。”她笑着,满树的花影落在她的面颊上。
花枝垂颤,春日的明媚照在了我的心房。
我攀住一根柔软的枝条,摘了一朵娇艳舒展的桃花,别在宜修的发髻之上。
她瞬间哑然,目光闪烁,轻轻将手中新择的桃花掷进我的口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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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了午膳,她拉着我坐进了内殿,落下了帐幔。
“你眼下怎么一片乌青?可是没休息好?”
宜修问。
我抚上脸颊,躲闪过她的目光,不愿意开口。
宜修没有追问,拍拍床铺道:“在这儿睡一会儿?”
“啊?”我惊讶,“这是您的床……”
“躺下吧。”她揽住我的肩膀。
我的身子瞬间僵硬,顺着她的力气,慢慢躺倒在床上。
“我对你好,这是真的。”
她像是读了我的心,轻拍我着肩背,目光如水。
我游丝系着的心终于落到原位的,闻着帐中浅淡的花香,安然睡去。
一枕黑甜,若有若无的梅香氤氲。
身畔温暖,让人不愿睁眼清醒。
月影纱隔绝了刺目的光,我缓缓挣开双眼。
看到宜修靠坐在一旁,手中拿着绣帕,怔怔回不过神来。
宜修察觉到身边人动了动,随后又僵住了,不由地弯眉。
“睡傻了?”
她放下绣帕,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头。
在她的目光之中羞赧地将脸埋到了枕头中。
她噗嗤一笑,抬手拨开我额角的碎发。
三月中的气候热了些,盖着被子睡觉,额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宜修执起绣帕,擦掉我额头的湿润。
我拿出自己熟透的脸颊,从她手中抢过帕子,沾掉睡梦中冒出的汗。
整理好仪容,忽然,我发现这块帕子眼熟得很。
正是我那日在宜修床边绣的那块帕子,浅粉色的杭丝,绣着一只凫水的雌鸳鸯鸟。
当时没能修完,只勾勒了另一只鸳鸯鸟的轮廓。
眼下细看,另一只鸳鸯鸟竟然也是雌鸳鸯。
已经上了色。
正是宜修刚刚绣完的。
我又怯又羞,一时之间如置身火夏,刚刚擦掉的汗珠又冒了一层,打湿了额间的碎发。
“对了,我之前丢了一件一样花样儿的帕子,是不是给你拾去了?”
我讷讷地点头。
那个双雌鸳鸯的帕子被我收在枕下。
原来竟是从那时,我便存了这样的心思。
“绣时不觉得羞,此时便连人也不敢看了。”
宜修鬓边那朵牡丹乱颤。
她把绣篮推到我怀里。
“罚你绣十个帕子来给我用。”
粉色的手帕上沾了汗,污出了深色的斑块。
宜修又拿了另一块帕子给我。
“好热。”她扯开帘子,窗外的落日洒下橘色的余晖,小几上的白瓷细口瓶,镀上了一层金。
“我叫人备水,你服侍我洗浴吧。”
我瓮声答她:“嗯……”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应该都看出来了,纯元皇后是宫里所有人的白月光,她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