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册立一位一宫之主,宜修要叮嘱吩咐的事情难免多了些。
她与手下的女官商议了半个时辰,才姗姗来迟。
桌上的茉莉香片已经放凉,她也不顾,执起茶杯便喝。
宜修丢下茶碗,“嗤”得笑了一声。
“一个贵嫔,又不是没封过,这般小心谨慎,也只有莞贵嫔一人了。”
甄嬛得宠之后皇帝对她的特殊合宫皆知,如今有了龙裔,更为尊贵,底下人再怎么小心逢迎也不为过。
我一时拿不准宜修究竟是何态度。
她究竟还是在意皇上的吗?
但这世间,又真有不在意自己夫君一分一毫,将他往其她女人那里推的妻子吗。
“娘娘若是累了,臣妾便先告退了。”
宜修叫人奉了新茶,又传膳。
“你留着吧,这一个热闹的上午,吵得我头疼,你等会儿帮我按按吧。”
我听她说头疼,又不愿离开了。
“陵容无用,不似甄姐姐聪慧,能帮娘娘排忧解难。”
宜修顿了片刻,明白我在说什么,眸中有了笑意。
“你就算是聪明伶俐,也如甄嬛一般是那后宫状元,如果没有皇上的撑腰,你可敢直接对上华妃?”
我一怔,露出了犹豫之情。
霎时又为自己的犹豫而耻。
我的出身、眼界与性格脾性,造就了如今我这般卑怯。
“陵容……”
宜修执起我的手,拉入怀中。
“后宫女人的床榻与前朝息息相关,华妃之盛,是连皇上都要礼让三分,我亦不能与她硬碰硬。今日之事,明明是华妃有错在先,皇上的反应你也看到了,我这个皇后的脸面可以不要,若哪日她想要皇后之位,恐怕也只能哄劝而非斥责。”
华妃的母族正在盛时,我亦有所耳闻。
宜修多次被她挑衅也只能忍让,依借身份与她抗衡一二。
“若今日不是莞贵嫔诊出有孕,也难保华妃不会事后寻她麻烦。”
我听了后,心中的愧意有所减轻,但却更心疼宜修了。
宜修不恼反笑,气定神闲地拉着我上了餐桌。
“她二人为争抢皇上的喜欢,素日不合,华妃今日在我这里嚣张,回宫之后还不定要怎样生气神伤,之后这宫里,可是要有好戏看了。”
说到底,一个甄嬛能与华妃争夺什么呢,左不过是为了皇帝那多了你几分便少了她几分的宠爱罢了。
思及此,我不由地好奇:
“从前甄姐姐未进宫时,华妃娘娘独占恩宠多年,为何没有子嗣呢?”
宜修正夹着一块素烧鹅,闻言脱口而出:“她不会有孩子的。”
“不会有孩子?!”我一惊。
“嗯。”宜修淡淡,“华妃之前有孕,小产过,许是那次伤了身子,之后便再无子嗣了。”
宜修语气笃定,不假思索,让我总觉其中有所隐情。
华妃一向跋扈,而后宫女子得了多少恩宠不是最要紧的,必然是以早日有孕生下贵子最为重要,如若华妃不能生了,她可会像如今一样……?
我心里存了个疑影儿,又不好多问,便多塞了几口饭菜。
用了午膳后,宜修懒懒地躺在塌上,我为她按头。
满头的珠翠取下,我抚着她顺滑的青丝,方才觉得,之前所得到的一切情爱,都非大梦一场。
“你今天穿得这件紫色衣衫很好看。”
宜修注意到了,别致的裁剪,衣袖上刺绣而成的是朵朵含苞的木兰。
“照华宫中种满木兰,如今可是木兰盛放之季了?”
木兰盛开枝头,亭亭玉立,繁英一片,远远望去如美玉缀树,美丽至极。
“是啊,照华宫中木兰开遍,陵容的房中不必点香,自有清浅香气。”
早晨原想摘一朵木兰簪于发上,却怕娇花凋零,才戴了料器珠花。
“梅花早去,桃杏已赏,不如今夜便去照华宫看木兰吧。”
我欣然应了,才过晌午,已然开始期盼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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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晚上要来照华宫,服侍她睡去,我便先回来支使宫人们好好收拾一番。
“菊清,你去将前几日皇后娘娘赏下来的青梅酒拿出来。”
宫女们都去忙碌了,我特意叫人不要扫去木兰树下的落花,只将残破的枯树叶子扫去。
这棵两米多高的木兰树花冠极高,花压枝头,一条祈福带悬隐于花丛。
纷花摇落,留下一抹幽香。
正对着的是照华宫的正殿,曾经宜修住过的重华殿。
宜修虽已不住照华宫,可仍派宫人时长来打扫。
我一时好奇,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究竟是何模样。
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宫人,殿门上落了锁,却并未扣上。
我取下挂锁,推开了重华殿的故门。
殿中装饰雅致,不饰金漆,隐有暗香浮动。
曾为贵妃所居,主厅之中摆着一把几把宽椅,供客来坐。
殿中有一鼎大熏炉。
熏炉上有寥寥烟熏之痕,也是被使用过的。
拨开内殿层层青幔,浮尘颇为呛鼻。
梳妆镜台仍旧明亮,只对着一轮弯月小窗。
我不由地想象着年轻的宜修坐在这里梳妆的场景。
绘制了嫦娥奔月图的大衣柜门吱吱作响,歪歪扭扭地半开着,柜下夹着什么料子,必是粗心的奴才不留神,没关好柜门。
我走近,拉开柜子,里面存放着不少旧衣,好在保存得不错,还有清香。
衣柜底下落了一块藕色的绸子,我捡起来,正准备叠好归整,发现这是一件肚兜小衣。
肚兜正中绣着一朵莲花。
这莲花形制有些许怪异,明明是两头并生,却一朵正着,一朵歪斜,不似先画好样子,再做出来的。
我于绣功方面颇有精通,一眼便瞧出来了,这两朵莲花,出自两人之手。
一人的针法细密精巧,我不认得,而那朵歪莲,正是出自宜修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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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石桌一张,清酒一壶,宜修与我对坐。
她饮了几杯这青梅酿,素颜沾染了几分薄红。
“许久不曾回照华宫看看了,这树的低枝原只及我头顶,现今已有这样高了。”
宜修抚上木兰树粗糙的树皮,比划着这棵树的粗细。
不由地回忆起曾经还在照华宫时,这棵木兰挂满玉花的模样。
我抬眼望去,艳红的绸缎随着夜风飘扬,时间未能让它褪下分毫艳色。
“娘娘挂了什么心愿在上面?”
宜修笑笑,却不语。
我更好奇了。
“可是……与皇上有关?”
这是她刚入宫时挂上的,别的,我想不出来。
宜修却摇头了,随后又点点头。
“我是写了与皇上相关之语,我祈求他能坐稳皇位,封我为后,延续朱家荣华。”
那是朱宜修的十五岁。
彼时的皇帝也才十三,他年幼登基,既有兄长虎视眈眈,又有摄政王包揽朝政,并不如今日般大权在手,俾睨天下,只是个夜中难以安睡的小皇帝。
她不求夫妇安乐,只求家族荣光,与一个稚嫩的新妇毫不相同。
我不由地想,那时的她,都背负着什么呢?
好在,这愿望实现了。
“那娘娘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宜修又摇头,遥望那祈福带,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似是重新许愿。
片刻过后,她挣开眼睛,饮了一盏薄酒,笑道:
“你现在怎么不问我祈了什么愿?”
我斟了一杯酒品味,梅子的酸与酒液碰撞出一股独特的涩口苦味儿,片刻过后,暖酒回甘。
“愿望要是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宜修招招手,剪秋过来,附耳过去。
“那便挂在树上吧,希望能有天神看到。”宜修似笑非笑,绯色的衣袖托着下巴,红唇沾染了汁液,晶莹诱人。
剪秋拿来了祈福带与金笔,平铺在石桌之上。
宜修揽起袖子,执笔蘸墨,在这张艳红的祈福带留下了一行隽秀的簪花小楷。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
我脸颊一烫,不算浓稠的酒意醉了魂。
“你要不要也挂一条?”
宜修将毛笔递给我,我再读了一遍那句词,手中的笔竟似千斤重。
思量了片刻,我放下了笔。
“怎么了?”
宜修问。
花香四散,美酒醉人。
月影透过花隙,轻柔地洒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太过动容。
宜修卸下满头宝饰,素环垂发,如寻常温柔妇人。
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是紫奥城另一半主人。
她许下这样美好的愿景,这般待我,即使衔草结环,也不足为报。
我牵住她的衣袖,眸中已有泪光。
“娘娘。”
宜修抚了抚我的发,目光温柔。
“陵容卑弱,唯有只身相报。”
天不老,情难绝。
我自知我没有独特的才情,绝世的容貌,得到她的片刻眷顾,分得一丝甜蜜,已然知足。
这样的誓言写下或许太过沉重,但已镌刻我心。
宜修幽幽叹了口气,手指摩挲掉我眼角泛出的湿痕。
“傻丫头,你又在胡乱想些什么呢。”
我扑进她的怀中,享着在无上皇权笼罩下偷来的片刻自由与欢愉。
月满楼的架子床挂着我亲手绣的荷包,示人的一面是各色吉祥纹饰,而背挂的一面则是双雌鸳鸯。
情浪翻涨,犹如清波涨水,鸳鸯浮浪。
“唔……”
手腕被压到床头,触到了荷包穗子。
身体像在水中颠簸,而精神却飘了起来。
我颤抖着,有些怅然若失。
荷包穗子不断摇晃,搔得手指酥痒。
我下意识地勾住那缕柔软,紧紧地握在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出自叶梦得《虞美人·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