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二人进了月满楼，眉庄便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冷水吨吨咽下。
“是谁告诉姐姐甄大人出事了？”
眉庄重重压下茶杯，气哼哼地说：“还不是祺嫔，她刚刚到敬妃那里看小皇子，又来存菊堂与我说话，得意地说了此事。他哥哥曾是甄大哥的手下，还曾与甄家二小姐订亲，竟做出这种背信弃义、诬告攀扯之事，真是小人！”
难怪此事宜修刚刚告知于我，后宫还没传开，眉庄便得了消息，急匆匆地想办法。
白露惯是有眼力细心的，也不泡热茶，端上来两碗酸梅汤叫我二人解渴，之后便退出去，还关上了门。
“眉姐姐，你别着急，你这样冲动去求皇上、太后，只会中了祺嫔小人的计谋，让皇上恼了你，再无人帮甄姐姐了。”
眉庄喝了半碗冰冰凉凉的酸梅汤，也算是冷静了下来，反应过来差些踩入了祺嫔的陷阱，越发恼恨。
“她刚入宫时，嬛儿对她多加照拂，还曾共住棠梨宫，她为何心肠如此歹毒。”眉庄愤愤地绞着丝帕，咬牙切齿，深以为恨。
我想到祺嫔屡次在宜修面前卖乖讨巧，低眼看人，我便知道她不是好相与之人，与曾经的夏冬春别无二致，只是更聪明，更会伪装。
“人心易变，更何况是在这后宫之中。”
眉庄赧然地看了我两眼，拉住了我的手，不好意思地说道：“之前是我误会你了，说话冲了些，这几个月你为嬛儿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你虽与皇后亲近，可我不该误会你曲意逢迎，叫你伤心了，我跟你道歉。”
她眼中已有泪花，真诚不安，我知道她自有菊花杀秋的傲骨，又与甄嬛更加亲近，哪里会责怪。
“眉姐姐，不必说这些话的。”
眉庄叹了口气，怅然无比。
“你说人心易变，这也是我的担心，在这后宫里，一步不慎，便可能落得个惨烈的下场，就如嬛儿。我只能强硬地堤防，若是伤了你，我是该道歉的。”
我知道她的担忧与不放心，跟她保证道：“眉姐姐，我们三人一同进宫，你和甄姐姐不计我的出身，对我多有照拂，如今甄姐姐有难，我们必然是要一心度过这个难关的。”
眉庄与我恩宠都不多，太后、皇后在此事上必要明哲保身，只有我们齐心，不慌不乱，不落了人家的全套，才能想办法搭救甄嬛。
眉庄思索了片刻，说：“我这就写信给我的外祖家和我父亲，叫他们想办法找到管家诬告的证据。”
我点点头道：“此法可行，但咱们也得先保全自己，皇上忌惮有功之臣，更恨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之事，若是没有确切证据，还望眉姐姐叫沈大人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触怒了皇上。”
眉庄应声，饮完了酸梅汤，才想起来擦掉头上的细汗。
我瞧见她的丝帕上绣了一朵桃花，又想起了那位佳仪姑娘。
“眉姐姐，我刚听皇后娘娘说起，此次举告甄大人的证人是位青楼女子，名唤佳仪，若能找到这位佳仪姑娘，必然能知道她和甄大人、管家之间有什么来往。”
“我知道了，多谢你，不然我此时恐怕已经触怒皇上了。”她冷笑，“依照皇上的心狠程度，说不定又要将我幽禁。”
她因假孕一事看透了皇上的凉薄，再不肯原谅他，反倒比甄嬛要更透彻了。
“姐姐，此事，可要告诉甄姐姐？”
虽然宜修不叫温实初告知甄嬛，但此事若有甄嬛从中斡旋，向皇上求情，说不定会有转机。
眉庄听了却是摇头，说：“还是先不要了，我了解嬛儿，她怀着身孕，听了必然心神大恸，恐怕会伤了身体，况且……我不知她与皇上之间发生了何事，只是温大人与我说，嬛儿伤心欲绝，定是皇上狠狠伤了她，连她有孕都不肯撤去监视，她向来高傲，又怎么能叫她放下尊严，向皇上讨情求饶呢，还是等我先求了外祖父，了解些情况再说吧。”
“姐姐说的是。”
还是眉庄更了解甄嬛些，只是这件事态的发展却是众人都始料不及的。
那位佳仪姑娘应该是被管家或皇上控制了起来，沈眉庄外祖家搜寻无门。
而皇上对此事的态度也十分强硬，即使是宜修去求情，也被骂了回来。
此事还牵连了许多当日的有功之臣，瑞嫔的父亲下狱，她在宫中自尽以证清白。
恰逢祺嫔侍奉在侧，说了些风凉话，反叫皇上认为她这是以死相逼，胁迫皇上，只叫人敛了尸体，随意葬了。
皇上在这件事上格外强硬，任何为甄家说好话请求重查的大臣皆被训斥，风向渐转，朝中多了许多严惩甄家的建议，搜上的“证据”也越来越多。
眉庄焦头烂额，也于事无补，反而气血淤堵，口角长了个大泡，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两个月时间，连甄远道都被下了大狱，前朝后宫，风雨欲来。
宜修面前摆了一盘棋局，我却无心走子，不愿再下了。
“皇上故意为之，连太后都劝阻不得，你更是无能为力了。若是莞贵嫔此胎得男，说不定能从轻处罚甄家。”
宜修在宫里多年，对皇帝了解透彻，知道此时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皇上铁了心要惩治甄家，便不会信任何有利于甄家的话。
“甄姐姐的孩子，应该有七个月了吧？”
“是快七个月了，也就快瓜熟蒂落了。”
我话锋一转，悄声问她：“你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吧？”
宜修“咯咯”一笑，落下一颗黑子，挡住我的出路。
“我怎么会不让她生下这个孩子呢？”
“你不怕她因为这个孩子重新得宠，转过来为难你吗？”我手指微颤，无子可落。
“就算她生下皇子，皇上肯与她重修旧好，她也不一定会愿意了。反正我没有儿子，哪个皇子做皇帝，对我都是一样的。”
“是啊。”
甄嬛看似还有出路，实则已无路可退。
我把棋子丢回棋篓里，恹恹地说：“不下了。”
半夜里雨下个不停，我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安眠。
宜修用胳膊揽住我，懒懒地问：“怎么还睡不着？”
“嗯。”
我嫌热般地推推她。
宜修睁开眼，盯着我瞧了片刻。
“你看什么？”我背过脸去。
她起身走到小几旁，挖了两勺香料放进博山炉中点燃，才回床上。
“我知道你心里难以两全，我也不会叫你做个抉择，但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不要离开我。”
我叹了一口气，寂静的夜里，人总爱多思多想。
“宜修，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宜修一滞，轻轻说：“我不知道，或许是进了皇宫之后吧，笑脸假情示人，时刻提防可能对自己不利的人，甚至要先下手为强，未雨绸缪，十几年了，我早忘记了不过这样的日子是是什么感受了。”
我心脏隐痛，怅然道：“若是能离开这个金笼子就好了。”
清浅的香味儿弥漫了一室，我渐渐有些乏了。
眯着眼睛没由地想到了未来。
“宜修。”
“嗯？”她也还未睡着。
“若是你做了太后，我也没有死，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被子窸窸窣窣地响动，领口的风口被掩住。
我听见宜修的声音：“若是有那一天，我们就出宫去，去你的家乡……不，去杭州，那离你家不远，你能去看你母亲，又不必离你父亲太近，叫人发现了行踪……”
“嗯，杭州好，我想去看西湖……”
我呓语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许久未做这个梦了，我又成了枝头的花儿，朝采阳光，夕食雨露。
树下坐着另一个“我”，她画着娇艳的妆，却并不开心，持杯饮酒。
桌上还放着另一个酒杯，她与那个无人酒杯碰了一杯，娇笑了几声，脸上露出无比落寞的表情。
“甄姐姐，你此番离宫，陵容再难见你了啊。”
“你走的这么决绝干脆，竟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要了吗，皇上明明已经准许你留在宝华殿修行……”
她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愁苦，只能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染红的双颊比树上的夹竹桃还要鲜艳娇媚。
“甄嬛，你离开这座金笼子，一定很高兴吧。”
她醉了酒，坐不稳身子，歪七扭八地倒在桌上，碰掉旁边的空酒杯。
一捧酒香随风飘出，我也仿佛醉了筋骨。
我恍惚地挣开双眼，眼前又是雕花架子床上的如意花纹。
香炉中焚着暖香，宜修已然起身，正在换衣裳。
宫女们打开了窗户，夏日清晨微凉的风吹进屋里，解了一室的沉闷。
我回到月满楼时，恰好路过那年从悫妃宫中移栽过来的几株夹竹桃。
红粉妩媚，纯白皎洁，开得繁繁复复，欣荣无比。
我想起之前的每个梦，这些梦都或多或少地预示着未来。
甄嬛离宫？女儿？
我尝试拼凑着梦中的片段，心底出现了一个隐隐的猜测。
*
坏消息简直是一个接着一个，眉庄的外祖父帮甄家求情，遭了皇上申斥。
皇上彻底恼火，下了判令，将甄家满门下狱，连甄公子一岁的儿子都被囚禁狱中。
斗倒甄家的第一功臣自然是管家，祺嫔的父亲与哥哥加官升职，她在后宫春风得意，颇有华妃第二的势头。
*
“皇上，早晨您急匆匆地便走了，臣妾瞧着您的嘴角都起皮了，煮了碗下火的莲心茶来。”
宜修打开食盒，捧出瓷碗搁在皇上面前。
皇上端起来喝了一口，苦得皱眉。
“这茶太苦，以后不必煮了，用菊花也是一样的。”
“莲心味道清苦，却有清热、护肝、安神助眠之效，臣妾想着皇上近日宵衣旰食，又为甄家之事忧愁动怒，莲心茶最好不过了。”
皇上眉头一簇，觑了一眼宜修，说：“皇后想说什么？”
宜修笑道：“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只是后宫之事，总归臣妾操心，甄氏已有八个月身孕，即将为皇上诞下皇子，臣妾怕她知晓了……”
她话还没说完，皇上已经不耐了。
“朕说过，不叫你们告诉她，瞒着便是了，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他直言于此，宜修也没什么好说的，不再问了，转了话题。
“过几日便是姐姐的祭日，今年臣妾有错，冲撞了姐姐，打算让甘露寺的人再为姐姐做几场法事，供几盏海灯，皇上您看，添几盏合适呢？”
皇上调整了一下背后的靠垫，眉头紧锁，说：“阿柔不喜欢奢侈，每日再多添三盏即可，其他的你看着安排。”
宜修问完了自己想知道的，又说端妃、敬妃精明能干，将宫内琐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如此闲话一会儿便告退了。
刚从仪元殿出来，剪秋和江福海一同站在外面等她。
宜修问江福海：“你怎么来了？”
江福海道：“回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刚刚差人到宫里，请娘娘过去一趟。”
“知道了，不必回宫了，直接到太后宫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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