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天山有位远近闻名的小少爷，扬的却是恶名。据说他天生残疾，性情暴戾，背靠着路家这座大山，没人敢违抗他。

路家是天山最有权势的家族，最重血统。小少爷母亲是被包养的情人，不受待见，在小少爷出生不久后便病逝了。

传言小少爷降生那天，不哭也不闹，全然不似刚出生的婴孩，出生那日天气极其炎热，故取名为燃。

路燃天生双腿残疾，不能行走。虽然生母身份低贱，他仍是路家唯一的少爷，往上数还有八个姐姐。

房间里摆放着不少古董，一张沉香木制成的床摆在里间，窗户被打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倚在窗侧，闭着眼不知在沉思还是已经入睡。

少年模样俊俏，眉眼如画，闭眼时眉也微蹙着，一身轻薄的长衫，在风中轻轻鼓动。

一位年纪估摸十五六岁的下人敲了敲房门，端进来一杯茶，茶水清冽。

“少爷，请用茶。”

路燃闻声睁开了双眼，端过茶水尝了一口，微皱起眉：“许铭，你还是这么喜欢龙井，真是难喝。”

茶杯砰然坠地，碎了一地，茶水四处飞溅。

路燃俯视着他，眉眼尽是戾气，吓得许铭哆嗦地嘶鸣：“对不起，我马上清理。”

许铭五岁便被卖到这里，他不能见光，阳光会使他呼吸困难甚至窒息，只能在这阴暗的后院伺候小少爷。

“前厅是不是来人了，喊小春带我过去。”路燃不再分给他一丝眼神，转向窗户望向外面的飘雪。窗外寒气袭来，冰凉的温度让人更加清醒。

不一会，小春便推着轮椅来了，带着一件羊绒大衣。路燃将大衣披在身上，衣领处的白毛柔软，衬的小少爷更加好看。

穿过一条古朴的走廊，院里的园子已铺上一层薄雪，银装素裹，路燃总觉得这条走廊格外深格外长，看不见尽头。

绕过屏风，便来到了前厅，屋里的罩灯发出暗黄色的光。太奶奶坐在主位，姐姐们坐在两侧，路燃找了个角落停住。

姐姐们都各有各的好看，此时都噤了声，端坐在座位之上。

太奶奶年岁近百，头发花白，脸也皱巴巴的。她的手打着哆嗦，一下一下抚摸着另一只手上的珠子，她先对大姐说：“依冉，怀孕了不能来回奔波，下次打电话来就好了，将军最近怎么样了？”

路依冉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乖顺地点头，“一切都好。”

太奶奶眯着她细长的眼睛，又看向了路燃，路燃立刻偏过了头，她好像十分不满似的开口：“路燃，明天再去一趟寺庙，拜一拜，求佛祖救救你残缺的身体。”

大衣里的手紧紧攥着，路燃垂着眼，眼里是化不开的怨气，“好的，太奶奶。”

寺庙建在天山的最高处，路燃是寺庙的常客。每隔一两月，太奶奶就会命令路燃去拜一拜，可是已经拜了十几年，佛祖从没听见他的祈祷。

长长的山路如今也被积雪铺满，一辆黑色的轿车独自开在这条山路之上。

一位下人坐在前头，负责开车，另一位坐在后头，负责给路燃推轮椅。

弯弯曲曲的山路本就难走，再加上雪越来越大，车轮都开始打滑，突然一个急刹，路燃猛地撞上了前座椅背。

路燃气得怒吼：“你开的什么车！”

司机立刻道歉，指着前方说：“实在不好意思少爷，前面好像被堵住了。”

打开车窗，寒风忽的窜进来，冻得路燃打了个喷嚏，“阿嚏！”

前方是从山坡上滑下来的积雪，积雪约有一人高，将路口堵得严严实实。司机下车查看情况，想调转车头，发现车轮也深陷雪地之中，完全动不了了。

旁边的那人出主意：“少爷，我们先去找人来帮忙吧，不然只能困在这了。”

另一人也应和道：“这在半山腰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先去找人，一会就回来接您。”

带着自己这个残疾人在雪地里恐怕更难行动，路燃犹豫几秒，点了点头。

二人立刻下了车，往原路走了。

可是日头从正中到了地平线，那两人还没回，路燃终于意识到——他们不会回来了。

心脏闷得难受，路燃打开了车窗，寒气逼人。路燃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探向前方，好不容易够到车钥匙，启动又熄灭。车是动不了了。

因为来寺庙，为了图清净，路燃也没带手机，那两人倒是带了，只是不知逃到哪了已经。

这座山只有山顶有座寺庙，现在又是雪天，恐怕短时间都不会有人路过了。

继续待在这只会被饿死，路燃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按下开关，拿出箱子里折叠的轮椅，放在车门前的雪地上。

路燃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堪堪移动一点，眼泪滑下来，他拼命捶打自己的双腿，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这双腿，软绵绵又无力。

路燃不明白，上天既然赐给了他生命，为什么还要给他残缺的身体，既然赐给了他家人，为何又要夺走他的母亲，既然赐给他荣华富贵，为什么不愿分他一丝一毫的温暖，难道他生来就是来经受苦难的吗？

周围人总是用同情或惋惜的眼神看着他，看着他的腿，那些眼神像一把把刀子，剜得他鲜血淋漓。

用了一刻钟，路燃才将自己完整的挪到轮椅之上，但是雪实在堆得太深，轮子深深陷入雪地里，难以动弹。

路燃只能徒手挖雪，冰凉的雪慢慢变得没有温度，不一会双手便冻得又红又痒。但即便如此，也才缓慢得移动了几米，一回头，车还在身边。

天色渐暗，路燃仰头看着飘扬的大雪，雪花落在头发上，睫毛上，身上，莫非此处便是葬身之处。思及此，路燃并不恐惧，反而突然释怀了——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也没什么害怕的。或许变成灵魂的自己，终于能够轻盈地飘起来，哪怕变成一捧黄土，也在自由自在消散在这天地之中。

路燃还在慢慢移动时，山上的积雪忽然再次崩塌。眨眼间，路燃便被冲进雪中，眼前只一片白茫茫，身体被彻骨的寒冷淹没，感觉身体随着雪流又上又下，路燃很快在混乱中丧失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寒冷覆盖了身体每一片肌肤，痛苦让路燃不愿再清醒过来，意识逐渐沉沦……

忽然，有一个温暖的东西碰了自己，只是很轻一下，几乎像没发生过，但对于冷了太久的路燃来说，即使短短一瞬，也太暖和太舒服了。

身体从深海底部慢慢往上浮，意识慢慢清晰，路燃缓缓睁开眼，一道阳光照来，雪停了。

有个人逆着光站在自己面前，刚睁开眼还有些看不清。发觉路燃醒了，他一下子靠得更近，像是在打探。

“你还好吗？”

声音清亮又悦耳，像风里摇晃的风铃，又像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呼唤。

一只手朝自己伸过来，路燃未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已经握住了他的，很暖和，相比于现在自己的体温。

对方想将他从雪堆里拽出来，无奈路燃不动如山，路燃腿没有知觉，使不上力，路燃默默放开了紧握的手。

“我叫沈冰，你叫什么名字？”沈冰波光粼粼的大眼睛闪着光，此时笑起来更是动人，路燃觉得有些难以面对，偏过了头，不言语。

沈冰从一旁推来了他的轮椅，看来轮椅质量的确很好，颠簸一路还是完整模样，“这是你的吗？我在附近找到的。”

见路燃依旧不讲话，他歪着头问：“你是哑巴吗？”

“路燃，是我的。”小少爷声音闷闷的，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

“路燃，很好听的名字，你能起来吗？”沈冰将轮椅推至他身旁，抱住他的腰用力往上拽了拽，路燃短暂的腾空了一瞬。“哎呀，感觉你身体还是僵硬的。”

沈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路燃抬到了轮椅上，完事后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沈冰指着山坡问：“你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吗？”

路燃抬头，山上的积雪融化了不少，但仍然有厚厚一层，在阳光下闪着光，“是，昨晚雪太大了。”

沈冰点头：“是挺大的，昨晚的大雪都快把我的房顶压塌了！你要去哪？我看看能不能送送你，我开车过来的。”

路燃看向一旁的那辆车——一辆破旧的红色小三轮……路燃似是愣了几秒，毕竟小少爷从没坐过这种交通工具。

“我要去山上的寺庙。”路燃迟疑地开口。

沈冰激动地说：“寺庙就是我家，我正好也要回去，今早下山准备运点柴火上去，正好路上就遇见你了。”

路燃又仔细看了一眼沈冰，长长的黑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随着行走而左右摇晃，身上穿的很朴素，一件米色棉衣一件花棉裤，并不像寺庙里的那些和尚，路燃从前也未见过他。

路燃疑惑地开口：“我常去寺庙，怎么没见过你？”

沈冰一边把路燃搬上三轮车，三轮车里还放着几捆柴火，一边回答：“我是方丈捡回来的，没出家当小和尚，平日就在后院，不会怎么碰到来上香的香客，你没见过我也很正常。”

他停顿了几秒，又说道：“方丈说我尘缘未了，所以我要等我的媳妇，等以后结婚了就搬出去住。”

路燃眉头一跳：“你才多大，就想着媳妇了？”

闻言沈冰板着指头数着一二三四……“记不清了。”

原来是个有点傻的，路燃叹了口气。

沈冰在前面蹬着三轮，路燃在后面颠簸，冷清的山路依然看不见其他人，但也算难得的清闲时光。阳光照得身体逐渐暖和起来，路燃刚想闭上眼小睡一会，前方沈冰忽然传来惊呼：“哇！好漂亮的车。”

路燃转头一看，正是自己那辆陷在雪地里的黑色轿车，光亮的壳闪闪发光。

沈冰自顾自地说：“也不知道是谁的。”

路燃并未接话，沈冰从积雪缝隙间开着三轮过去了，继续一直蹬，晃晃悠悠便快看见寺庙的影子了。

沈冰轻车熟路进了寺庙，正好碰见住持，住持认得路燃，当下和路燃打了个照面。

“阿弥陀佛，施主怎么坐上了冰儿的三轮。”

听见冰儿这个称呼在外人面前被说出来，沈冰像是十分羞愧，脸有些红，生气道：“师叔，别这样叫我！”

路燃对着住持鞠了个躬，“我在路上遇到大雪，被沈冰救了。”

住持又问：“需要我通知您家人吗？”

路燃思考了一瞬，摇了摇头，“不必了，同之前一样便好可。”就算他们知道自己遇了难，恐怕只会窃喜，不如安安静静，在这里待上几天就回去。

“路施主，那还是为您安排之前那间厢房？”

住持刚说完，沈冰便张牙舞爪地喊：“他和我住一起！”

住持无奈地笑了：“冰儿每日闷在寺庙里，没有同龄人一起玩，太无聊了，一时见到你有些兴奋。”

路燃少见地没有拒绝，由着沈冰蹬着三轮带他去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