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平凡的美德

是林默的妈妈在后面跟了出来，悄悄给她增加一些零用钱，仿佛是对沙皮分走林默一部分关爱的补偿，用的是转账，还提醒林默不要告诉家里其他人。

林默用深吸气转而叹出的方式表示对母亲这样多此一举行为的不解。

母亲说还有时间，干脆陪林默一起等校车，结果校车还没到，天空下起绵绵小雨，林默下意识地伸手到自己书包侧边拿伞，恍然发现拜沙皮所赐，太阳伞被她放在了卧室忘记拿回。

“下雨了，先回去吧。”林默轻声跟母亲说，话音刚落，恰巧校车来了。

林默躲雨式钻上校车，车下，雨愈加密，看着校车走远，母亲也总算折回去。

又是一声叹息，母亲淋的这场雨跟她脱不了干系，为了平复心中的不安，刚在车上坐安稳，林默便有意无意地把母亲转账的截图还有谢谢发在家庭群里。

林默的父亲很不喜欢向别人借东西，并不是嫌借用之后归还程序繁琐，也并非当真因为给别人增添麻烦，心感愧疚。

在别人资源富裕的情况下，迫不得已自己恰好需要帮助，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形，就像合作的人类社会，一个人再全知全能，也不可能将所有事情揽到自己怀中全盘亲手操作。

林默一开学就莫名其妙向同学借了一个崭新的手机，在父亲看来，这并非意味他的孩子多么讨人喜欢，反倒显得家长处理事情，未尽周全。

这也就难怪，林默的妈妈等到女儿出了门，才恍然良心发现，意识到过去两天对自己亲生女儿有些疏忽。

像林默这样体量的女孩子，如果什么事情不能提前考虑好，一俟遇到突变或面临恶劣环境，无疑，是受到影响最大的一个。

虽然家里已经下定了决心让她尽早开始适应自主、独立的生活，但传闻中别人家的孩子各式各样、各有优点，更无法极尽细节，想象出林默那些同学的家长是什么模样。林默的父母终究不愿意别人永远把他们的孩子当做真正的铁憨憨，即便这样的木讷迟钝，在现代社会已然成为一种稀缺品。

隔岸观火的评价不痛不痒，谈及己身则任谁的家长也不愿意真正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富丽堂皇门面下——粗糙的底座。严格地说，即便要成为一个底座，至少在这之前也能够被打磨得光亮、文雅一些，以显端庄。

转账的母爱跟恰到好处的送伞比起来，不知道哪个更得人心，林默本以为把母亲悄悄给她零花钱的事挑明会让其余家长大吃一惊或倍感愧疚，因此来一波家庭群里给自己的红包雨，或者至少一堆抚慰心灵的回应，没想到爷爷奶奶和父亲都跟没事人一样，并不在意。

也不知道这份追加的零用钱，分量太轻还是家人当真压根不太在意林默在外的生活状况，她一厢情愿把带着爱的名义增加的生活费，一再强调，以巩固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遗憾的是，家人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林默头一次感到，在她看来挺重要的事情，原来对于其他人也许不值一提。

观念和情感并非不加选择的，林默想勉强塞进自己的一些情绪给家人，发现没有丝毫余地可以周旋，最后只有她自己显得无地自容般微笑沉稳地“逃离”温暖的小家。

登上校车的时候，林默有意无意注意司机伯伯，不是先前开车的那一位。

她急匆匆地在中途站点上车，不可能有机会向司机伯伯询问姓名或称呼，猛然想起学校告知学生们的仅仅是校车的接送时间和站点，竟然确实没有留过任何一位司机的联系方式。这就意味着，离校和返校时间是固定的，一旦错过，便没有任何转圜空间与时间，校车可以吃迟到，但如果学生更晚了，便只能由学生和家长自行选择其他交通方式，赶到学校。

谢天谢地，自己安稳坐上了返校大巴，林默同时脑补了一出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父亲开着车在深山里送她去学校的恐怖场景。

从小在集体中处在半透明位置让林默养成一种对这些同样默默无闻角色的关注，仿佛关注另一个自己。

就像失眠的每个夜晚，林默确切意识到世界的连续性一直存在，自己仿佛因为清醒孤立于外，但其实她依然存在于这种无限蔓延的连续性中，不曾间断，她设想过某一刻身边所有在自己世界中无名无姓的人们突然消失，那模样大概才真正有些像世界崩塌，活着的包袱比比皆是，所以失眠的煎熬不值一提。

平凡的美德总是那么不自知，却无时无刻寄托于这连接中，不断积累、由此及彼、盘根错节、互相依存以便共同成长。

在这严丝合缝的联络中，按时赶上车的林默就像搭上一副即将张开的翅膀，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能均享那平凡中的一份，那么至少，她可以和同样平凡的美德搭上一点关系。

校车是维系学生和学校间重要的纽带，尤其是林默在家里遭受滑铁卢般的待遇之后，她更清醒认识到，自己返回学校是一项多么重要的任务，因为那里已然成为自己接下来人生真正的主场。

家门外是斗兽场也好，是失乐园也罢，可以肯定的是，还有一群跟自己差不多的孩子，被置于同样的境地，林默有些暗自庆幸——天塌下来有高个的先顶着。

掌控校车的司机伯伯们不会知道他们在学生们的主场转换中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就像他们轻轻点点旋转方向盘时，不会去换算每一个乘车的学生，如果自己分别赶到学校，各自要付出多大的精力。

短短周末两天往返于城市跟山区，有赖于交通跟路网的发达，这一切成为可能，频繁转场的奔波，终究是为了满足许多年幼心灵尚在成长过程中远未褪去的依赖，即便这样的奔波本身让那些孩子们感到盲目和疲累。

这位司机伯伯戴着眼镜，转方向盘的时候沉着大气，很有一种开着名牌轿车的气质，然而，经过这条线路所有接送点，车上才稀稀落落坐满半车人。

校车车身外面绘制的图案是蓝色河水跟树木，一路从繁忙的城区道路驶过，侧面看起来很有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感觉。坐在车里的人们对此毫无察觉，因此车身喷画代表着一种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还是存在主义，不得而知。

画满树木的校车，对于学校的师生，其实容易联想起学校建立之初应该挖走不少树木，衬托湛蓝的河水湖泊，学校周围倒是有许多，但学校附近的湖上有吊桥，车身上的图画不存在，因此用写实解释显然不合理。

一些车里的新生觉得无聊，眼睛不由自主纷纷望向干净的大车窗外，越看越入神，直到一张张面孔像壁虎一样趴到车窗玻璃上，高低上下，错落有致。

孩子们全然不知，里面也包括林默。

如此，当真给校车增添出绝无仅有的一番风景，这样的情形确实少见，因为车里的学生们彼此尚不太熟悉，因此返校途中总有那么几周，不那么熟络的学生无法在车内打成一片。

司机伯伯可以难得清净几周，车下的人也有幸可以观看到长长一排排透明车窗上，一张张面目清晰的孩子们的脸庞，每个人的容貌神情不尽相同，却都一致透露着如同囚犯坐上囚车的沮丧，这种眼见的“悲怆”会让人觉得，为了求学，无忧无虑的孩子们从某种程度讲精神上也是一样的“打工人”，虽然眼下打工的对象是他们自己。

孩子在车上看窗外，窗外的一切事物也在看他们。

校车的安排无所谓慈悲和严厉，赶上了是幸事、是本分，没赶上也在情理之中，驶离城区，越往城郊巴士开得越快，有些学生因为对窗呆望太久，逐渐闭目养神甚至睡去。

这时，校车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喇叭声。

文：刘席聿修订于：2023-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