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半山腰
后面迟到的男生叫薛茂林,回教室之前,他当真几乎绕学校里转了小半圈。
高年级的学长一大早安排他旁观无人机操作,直白地讲就是要学弟先做些扛设备的体力活。
学长说有一个视角极佳的位置,领了设备带薛茂林去,谁知七拐八绕,趁着早上人少,偷偷摸摸绕到跟学校礼堂并排的文化楼后面,开始爬山。
薛茂林不知道学长究竟想干嘛,站到半山腰,竟然见着一座老旧的欧式建筑,尖尖的屋顶,靠顶部的一些墙面上还依稀可见窗棂上残留几块彩绘玻璃。
直觉告诉薛茂林,那仿佛是一座废弃的教堂,可看它破败的程度,全然不似学校同期建筑群的模样。
如果不是学长带路,徐茂林怎么也想不到,学校的后山上还有这样一个秘密基地。
进门的门框边上的石雕全部毁损,东倒西歪留着许多仿佛从前承接某座神圣雕像的底座,有些地方则连作为底座的石台都已裂开。
建筑墙缘的基脚,有一些雕刻着的花草和几何纹样痕迹,依稀可见,想来从前拥有丰富繁荣和庄严的模样。
建筑前面还有一个类似蓄水池的小洼地,嵌在池底的大石头都已四裂,仿佛被砸出的一个大坑,小池靠近中心的部位,已经裸露黑黄的土地,沿着所有石头的缝隙,长满杂草,几个碎落的小天使石像零星洒落在干涸水池的四周,可惜小天使的头都不见了,薛茂林只能从那圆滚的小身体,小手臂和小胳膊,推测那些小可爱从前大概的模样。
至于他们原本伫立在什么位置,与哪位主神相伴,后来经历了什么,悉数散失,无从知晓。
薛茂林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学长说不用害怕,闷头带着他进入教堂内部,很轻车熟路的样子。
里面倒是没有想象中灰尘很浓的味道,唯独许多蜘蛛网,让薛茂林觉得浑身不自在。
转眼爬到旧教堂顶部钟楼的位置,上面窗户上的玻璃连渣也不剩,一颗生锈的大钟倒是缺了个口,安稳地依然停放在那里。
顺着学长手指望向教堂钟楼窗外,果然是一个俯视操场极佳的位置,薛茂林发愣的一会儿,学长已经拿出苦力扛着的设备,安装调试完毕,通了个电话,意思是,操场这头已经准备就绪。
不一会儿,奏国歌,升旗,校长和学生代表陆续讲话,两架无人机分别从操场两侧起飞,开始对整个新生入学典礼进行空中实时拍摄。
彼时,薛茂林的任务变成端着电脑,时刻查看显示图像的效果和稳定性,不出意外,学校购买的品牌设备似乎比薛茂林的稳定性更高。
头一次被学长带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略带神秘的环境给薛茂林带来的震撼,远远胜过他眼下手头任务带来的新奇感。
建造这座废旧老教堂的石砖很大,他前所未见,虽然大部分玻璃窗都已破败,石像雕刻的碎片也所剩无几,但不得不说,这样一座变成灰白的建筑,虽然已经被不知经历多久的历史蒙上了一层土黄的外衣,并在上面蓄积许多植物的种子,生发成或深或浅的褐绿、棕黄,但站在这里,仍让人有种难以言表的宁静感。
学长一边遥控着无人机,一边跟薛茂林讲解操作的一些注意事项。薛茂林有意无心地听着、应着,心里却在思考学校中这样一个秘密基地如果被大家都知道,该有多么受学生欢迎。
那是否也意味着这里转瞬会被封禁。
不知不觉,开学典礼结束,等到学长收好所有设备,薛茂林才回过神,赶紧跟着学长再次沿着楼梯下到教堂中央,经过的路上,他留意到许多经过的小房间,每个小房间,有些有窗,有些没有,不过多少少都有不同人来过的痕迹,比如一些涂鸦当然也包括许多垃圾袋,甚至走到教堂中央,从下楼的角度他竟然还发现了一个小火堆燃烧后残留的痕迹。
莫非还有人晚上在这里彻夜不眠,点火取暖?
学长说的,带薛茂林去个好地方,果然所言不虚,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好地方。
拍摄任务完成,师哥说了一句他们已经上课,要薛茂林把器材还到校电视台办公室,便匆匆离去。真是一副了却重任,深藏功与名,往后江湖再见的架势。
薛茂林一个人拿着无人机还有笔记本电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刚刚是自己亲自全程参与了新生开学典礼的高空录制,跟学长道别完,学长一溜烟不见踪影,还好上山腰只有一条路,薛茂林落在后面,走得稍慢一点,也没多大关系。
学校电视台在文化楼,靠着学校礼堂,文化楼一楼是多媒体教室,听说平时多被用作排练剧场,二楼是琴房和一些小的练习室,三楼便是校电视台。
薛茂林绕去三楼,把设备交还老师,方才返回教室,因此耽搁许久。
今早6:00起床出门,跟学长准备这一切,等升旗仪式加新生开学典礼顺利结束,他满怀欣喜也终于如释重负。
其他同学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却因完成了一天之中于自己最重要的任务,进入自然而然的极度自我放松状态,回到教室之后,即便看着同学们一个一个上台演讲在做自我介绍,薛茂林还依然沉浸在刚刚学长带她去过的教堂神秘氛围中,无法自拔。
靠窗的位置,阳光澄澈,极度适合他清醒、明确地回忆刚刚见过不久的所有景致。
他也会或有或无地偶尔听着同学们的介绍,只是压根没有意愿,在那件事与自己之间建立任何联系。
薛茂林依然很难相信,就在文化楼后面不远处的山腰上,被树木隐藏的这样一座教堂。学校的老师领导们没有理由不知道,正因如此,废弃教堂没有被封禁,反倒安然存在着,才更显得怪异。
有些存在就是这么让人难以置信,不合情合理,却毋庸置疑。
卓年年上台的时候,薛茂林忽然想起路过教堂前小水池旁时,见过一些散落碎裂的小石雕里,好像还有一个残缺的天使翅膀。不知道是从哪个小天使身上掉下来的,因为小天使本身已经分崩离析,却偏偏还留了那一个残缺却也还完整的翅膀。
那些断胳膊断腿,也有许多稍显精致的,只不过因为太写实,纵是那石质沉润,薛茂林终究不会生起要收藏某个身体断裂部分的念头。
就好比,断臂维纳斯是美的,如果单见着的却是维纳斯的那只断下的臂膀,很难说,谁愿意扛着那个胳膊回去收藏。
不过换做一个小天使的翅膀,就截然不同了。
羽毛状的刻痕,经过风雨的磨蚀,已经变得圆润浅淡,唯独雕刻师凿刻下的层叠羽状结构依然清晰可见。
当时往小水坑中随意瞟一眼,便见着了那枚精美的断翅,薛茂林特别不想就此匆匆离去,因此见着学长拔腿离开,他心中尚在遗憾自己没有带上一个大书包,否则不必有丝毫犹疑,他大可以把那个小翅膀一把放入自己的背包,爽利带走。
想到此处,他愈发觉得自己跟那个残缺的小翅膀绝不止一面之缘,“砰”的一声闷响,薛茂林在自己心里打下一个主意的时候,随即暗暗在自己光洁的课桌上,重重敲下一拳。
台上的卓年年愣了两秒,她以为自己的发言招来哪位新同学的不满,第一个应声看去,薛茂林圆圆脸上的圆圆黑框眼镜反射着教室玻璃窗外投进来的密集阳光。
“好家伙,压根就在开小差。”卓年年心想,同时安稳住自己,顺利将她的自我介绍画上句号。
不知不觉,一堂课结束,而全班同学的自我介绍才进行了大概1/3。
下课铃就像封印解除的信号,薛茂林一个箭步冲出教室,转瞬又垂头丧气回到座位。
他倒是想利用下课的间隙,再去一趟文化楼后面的小教堂,尽早把那个残缺的小翅膀收入自己囊中,但不只是对他而言,应该说是对每一个正常人而言,想在下课10分钟的时间里完成这个目标,压根就不可能。
为了避免再次迟到,在老师心中形成更差的印象,薛茂林只得在忽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焦虑不安中,一边无奈地度过后面几节同学们做自我介绍的课,一边心中期许那个小翅膀在接下来的整个上午,千万不要被其他人发现并带走。
其实,那原本是一块已经很残破的普通断翅,羽毛形状的缝隙中,甚至有些部位都已经长出青苔。或许因为喜欢,薛茂林对那显而易见的缺陷视而不见,甚至于,当他一再在自己心中强调跟确认了那个小翅膀的重要性和独特性之后,他分分秒秒都觉得小翅膀可能会被别人抢走。
殊不知,那个小翅膀,包括那个废旧的教堂在内,已经不知道在这个校园里沉寂了多久,或者说,在这块地域,沉寂了多久。即便有过许多经过的人,也没有谁想从那里带走什么,薛茂林大概是第一个。
是的,食堂没有选完的鸡翅肯定不会浪费,石头刻成的雕像,毁损了,掉下的翅膀一直被弃于荒野,便不会有人觉得浪费。
从石头们经人工雕琢的那一刻起,从它们每一个获得自己的位置、被当作教堂建筑物的一部分起,它们的职责与荣耀、价值与宿命,便跟那座建筑以及某一些人紧密联系。
没有人们的景仰跟供奉,徒留断壁残垣何谈什么浪不浪费。
中国人对西方宗教的信仰不像西方人那样,因此异域文化在此留下的印记,虽显突兀,却也以一种更奇绝的方式长久留存在那里。
毕竟如果是一座寺庙,首先学校不会坐视不理,再者,即便是一座残破的寺庙,里面或周围有一些雕塑跟其他精致物件,谁想带回自己家里,总也不敢贸然那么做。
总之,大概薛茂林年少无知,他觉着那一枚不知何时,从雕像上分离下来的断翅,已经完成了在它原本形象上的所有任务,如今独自存在,便应该有了全新的旅程。
同学们的自我介绍完毕,一上午也就这么云里雾里过去,薛茂林顾不上去食堂排队,先一头扎向了文化楼后面的半山腰,果然那枚断翅还安然地躺在阳光下,隐隐发出淡淡的灰色光芒。
薛茂林刚刚经过的一整个焦灼煎熬的上午,对它而言似乎只是打了个小盹的功夫,薛茂林心满意足地把它收到自己书包,转瞬,没想到后山不知从哪飘来一朵笨重的乌云,外加几阵乖风狂卷,原本浓厚的乌云不断升腾,继而随风散开。
文:刘席聿修订于:2023-05-09
“至于他们原本伫立在什么位置,与哪位主神相伴,后来经历了什么,悉数散失,无从知晓。”——《更星洛洛藏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