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白天的宗门大人警报不出意外是虚惊一场。众人搜遍潮鸣宗上下都没找到魔修踪迹。负责维护大阵的天工部彻夜检修阵法，用长明灯将夜晚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听着门外巡查弟子的脚步，柳絮待在客房中，着实有些坐立不安。他的面前放着自己的瑶琴——金爵钗。

白天他没说实话，师父的死没这么简单。但他不愿明说，因为这偌大的潮鸣宗是什么情况他还未了解清楚。师父思念宗门却不愿回来，宁可苦居于发鸠山，真的是因为心魔这么简单吗？看似温和的薛宗主、和善的懿轩、严厉的孔恒、话语不多的瓬萝，这些修为高深的老妖怪当真会相信他的话语吗？还有那奇怪的裴玄清……

当日洞府封闭后，杳娘便循声赶了过来。见到惊慌不已又弱小无力的小孩便把他带回了八绝谷。

其实师父活着的时候与他交谈极少，最初几年还会传授他一些剑法心法，但看他练的无所成便不再上心，只教他识文断字。偶尔交谈，也多是考教他的功课，或者讲述一些年少时游历江湖的所见所闻。柳絮看得出来，师父有所避讳，他从不提起具体的人名，只用“师弟”、“兄长”、“晚辈”等词代替。也从不讲自己的宗门，甚至连“柳云海”、“潮鸣宗”都是杳娘告诉他的。

他自六岁时被师父从一老乞丐中买下，带回发鸠山。虽说是师父收他为徒，但大多时候都是杳娘在照顾着他。他仍然记得上发鸠山的第二天，师父就自顾自的闭了六个月的关，让六岁的孩子独自在荒山破洞里生活，一口吃食都没留下。好在他是个小乞丐，能挖野菜能打飞禽，不然早就饿死在发鸠山上了。

师父出关后，看到面黄肌瘦的柳絮，恍然大悟：“修仙太久，忘了凡人是要吃饭的。”之后，杳娘便隔三岔五来看看他。

杳娘生的极为貌美，看上去三十岁左右风韵犹存，是一心钦慕师父的人，也是送给师父魔道功法的人。

然而八绝谷是个魔门，杳娘是个魔修，弹的一手好琵琶。

师父对她的感情和功法都不屑一顾。

但杳娘对柳絮确实不错，带他回八绝谷。不仅传授他八绝之一的丝之道，还将自己早年的瑶琴金爵钗相赠。奈何柳絮剑术不行，丝弦技艺也不太行，甚至还有些五音不全。只能说比他那杀鸡都不够看的剑法好一些。

总之这两年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练啥啥不行的废柴属性。

说回金爵钗，这也是今天柳絮惴惴不安的原因之一。杳娘早年曾用这把琴行走江湖，柳絮担心有人会认出它。

还好，并没人在意。

八绝谷的心法他倒是不担心，所谓正道魔道，心法道术皆无甚差别，只是有些宗门处事过于极端，或者修炼手法残忍，再或者一些正道修士被心魔控制变得肆意妄为，便被划为魔修。除非自报家门，或者行什么逆天功法，一般难以区分正邪。所谓魔气，更多的是一些死后的怨灵，他们有的被魔修拘役驱使，有的怨念未消不肯离去，或是被魔气吸引从而越聚越多。像柳絮这种基本吃素，剑不开刃的人来说，肯定是不存在的。

“你怕是有些魔气，但跟着我两年大抵也从良了吧。”柳絮轻抚金爵钗，拨弄了两下琴弦，听着丝弦泛泛的回响，他小声说到。在这偌大的潮鸣宗内，只有眼前这架不会说话的瑶琴是他可以相信的东西。

忽然，门外响起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柳师侄，我可以进来吗？”来人颇为礼貌，轻轻的敲门。

“前辈请进。”柳絮忙按住琴弦，提声答道。

虽是稚嫩的男声，但开口便称他为师侄，想必辈分不低。既是前辈又是主家，他一个上门认祖归宗的人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柳师侄在弹琴啊？”门开了，柳絮的目光略微向下移才看到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在下姜谣，谨宣真人的弟子，按辈分算你的师伯。”来人面色白皙红润，笑意盈盈，脸颊两侧各有一个梨涡。“虽然宗主说你身份未定，暂且先这么称呼吧，总不见得叫你柳道友吧。”他没什么架子，说起话来也和善，看上去是好相与的。

“柳絮见过姜师伯。”他学着潮鸣宗弟子的样子行了个礼。终究是我不配，他偷笑，三分自嘲，七分戏谑。

“不对不对，你这动作不对。”姜谣也不客气，直直的走到柳絮面前，把柳絮的左手往下移，右手展平，放至胸口，“这才是我们潮鸣宗的礼数。”说罢，又踮起脚尖，拨了拨他额前掉落的碎发，道，“嗯，这才有几分我谨宣门下弟子的样子了。”

这师伯还真是……平易近人。

柳絮心想，问道：“师伯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路过，看你屋里灯还亮着，想找你出去走走。”

走走？你没事吧，这都什么时辰了。柳絮往外一看，好嘛，忘了天工部在检修宗门大阵了，大晚上的灯火通明的。“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我是谨宣真人的二弟子，你师傅的二师兄。”

好的，二师兄，哦不，二师伯。柳絮心中念叨。

“师父弟子缘浅，大师兄早年意外身故，四师妹出宗门任务时已外身亡，另外的三师兄、五师弟、六师妹都缘浅福薄，金丹修为，早早耗尽了寿元。”

我这些师伯们可真惨，这师祖是克徒弟吗？

“七师妹与一魔教散修结为道侣，被废去功法逐出宗门，再也没回来过。”

这就逐出宗门，还废去功法？怪不得师父不敢回来。

“剩下八师弟……哦，也就是你师傅柳云海，自百余年前下山游历后就再没回来过。”一边说着，两人沿着客院穿过拱门来到一处颇大的湖边。湖中原是养着成片的荷花的，这个季节都只剩下了枯枝败叶。“这是月湖，原是之水的堰塞湖，无人搭理荒废多年，干脆圈进我们潮鸣宗的地界，修缮一番。你看是否别有一番风趣？”

柳絮笑着称是，俩人随着湖堤行走，站在一座桥上指着湖心的一座小岛道：“你看，那是静微洲，是旊萝仙姑和她的女弟子住的地方。”又转身指着另一侧道，“那是凭栏台，内门弟子早课练剑的地方，也是他们凭栏遥望静微洲仙子的地方。”说着他笑了一下，略显稚嫩的脸庞挂着梨涡，眼睛弯弯像天上的月亮，甚是可爱。

这湖堤很长，直通月湖的另一侧。“现下已是深秋，草木凋零。若是初春或者盛夏，此地可是绝美之处。若桥下再有几名仙子泛舟采莲，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姜谣颇为自豪，“这可是我亲自带人修葺的，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我打算叫他‘姜堤’，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大可不必问我，你觉得行就行。柳絮心想。

边走边聊，又介绍了湖中几处小景，俩人来到月湖的另一侧。

“其实师父他年岁也大了，早年因宗门任务伤灵根，修为也无法精进了。估摸着，也就这几年了。”姜谣自顾自的带路，嘴里嘀咕着，“哦，就是四师妹陨落的那次任务。师父也伤的很重，再加上没有护住徒弟，内心甚是愧疚。”

“节哀。”柳絮听他絮叨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的蹦出两个字。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出好一段路程，柳絮都快忘了来时的方向了。

“到也没事，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他抬手指天，“你看，残荷、新月，多美的秋夜风光。可惜今晚这长明灯太多了，晃人眼睛。等你正式拜入宗门，可以常来看看。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湖边坐坐，也不运功，就随意的放松放松。”

“二师伯好雅兴。”柳絮说到。正道弟子大多勤谨，像姜谣这般闲散、醉心于俗世的到是少数……只是这湖面着实是太亮了，在无数盏长明灯的照耀下，半夜的月湖竟然显得波光粼粼，闪的人眼睛疼。

柳絮揉揉快晃瞎了的眼睛，跟上姜谣的步伐，穿过回廊，转了个弯，来到数块巨大的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前。假山高约十丈，站在其脚下几乎望不到顶。山体内有数条通道，曲折蜿蜒，供人穿行游玩。

平地搬山填海，若非一方大能还真做不到。

“这是望山，也是我取的名字，在这里可以看到潮鸣宗后院大半的地方。”姜谣不知是什么修为，步伐轻盈几个纵身便上了山顶。

“二师伯，你等等我……”柳絮吃力的往上爬。他一个刚筑基的人，和凡人区别其实不大，不会御剑也不会御风，这太湖石又奇峻又光滑，想往上爬真是有点难度。

“哎呀，不好意思，我来拉你一把。”说罢又跳下来，拽住柳絮的胳膊，双脚一点飞身上了山顶。

柳絮只觉得胳膊一阵巨疼，人便被扯到了山顶。还好他筑基了，筋骨强健不似凡人，不然胳膊都要断了。

“你看那儿，那是紫微台，我和谨宣真人就住在哪儿。改日你可以去拜见他一下。哦不行，柳师弟身陨的消息还没有告诉他，你还是先别去了。”他又指向另一处，“那是太微阁，宗主一般都在那儿，裴玄清有时候也在，但大部分时候他都在七星崖练剑。他是先天剑体，据说出生就带着滔天的剑意，不像我，修炼这些年了，连剑意的门槛都没摸到过。”他手指这殿后那座最高的那座山峰。哪怕是夜晚，也有浓郁的快要凝成实质的灵气团团围绕。“还有那儿，重微峰，空恒长老和他的弟子们都住在哪儿，他执掌戒律堂，平日里不苟言笑的……”

柳絮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二师伯就是个话痨，是真心实意的找他聊天来了。

“西侧院是外门弟子住的，我六岁拜入潮鸣宗，当时也是外门弟子，睡大通铺，吃大锅饭，每天还要做各种杂活，累得很。小时候啥也不懂，就想着拼命修炼早日筑基。结果十二岁刚满练气九层就直接筑基，落得现在六百多岁了，依然是这副小孩儿样子。”

“原来师伯已是元婴大能，失敬失敬。”金丹寿元至多五百，姜谣六百多岁，修为必然元婴往上。见他不否认，看来柳絮没想错。

“我资质有限，这辈子恐怕也就只能走到元婴啦。”他豁达的笑笑，“柳师弟是师父晚年收的徒弟，比我小了近百岁。失踪前他已经元婴大圆满了，师傅说他离化神只有一步之遥了，谁知道就这样没了……”

“化神……”柳絮喃喃道，杳娘曾经说过，师父大约有化神期的修为，看来离开宗门的这段时日，师父还是触摸到了突破的契机。难道心魔就是那时产生的？

“我等寻仙问道，资质和机遇最是重要，当然也少不了勤奋。你看懿轩长老，一直在外们修习道五十多岁，终于筑基成功。天可怜见，筑基后竟然屡有奇遇，现在都化神后期了。师父伤了灵根之后，他便接替了师父的长老之位，执掌勤习堂，主管弟子外门弟子修炼。”姜谣笑着摇了摇头，“万般皆是命，不好说呀。”说着又指了指前院的方向，“那儿，宁微居就是他的住所。那儿原本只是个空闲的库房。懿轩坐上长老之位后说自己在外门住了五十多年，早已习惯了那里的一草一木，便差人把库房拾掇了一翻搬了进去。”

“不忘初心，方为始终。”柳絮答道，“懿轩真人必会体谅外门弟子的艰辛。”

“确实如此，他执掌外门以来，弟子们无不夸赞……”这话唠还想继续往下说，突然一只纸鹤从远处飞来，到他面前自动摊开化为一张纸。姜谣看了一眼道，“我得走了，师父唤我回去了。自从师父卧床以来，大多是我在近身照顾，左右我的仙途也无法再进一步了，不如常伴师父左右，尽尽孝心。”唠叨完这最后一句，便一个纵身上了飞剑，往紫微台的方向赶去。

“二师伯，我……”我可怎么下来啊！柳絮心道。算了算了，往下爬吧。可这滑不溜手的，也不好下脚啊。

正在柳絮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假山内部有人走来。他是音修，虽然技艺不行，但耳力却是极好的。两个人的脚步，同为男子。他下意识的摒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观看哦~

杳yao娘

发鸠jiu山，传说中精卫住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