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清自入潮鸣宗以来长期辟谷，平日很少会进食。柳絮则不一样，辟谷是不可能辟谷的，绝对不可能。来的马车上，为了争强好胜连着连日没有进食。在幻阵里忙了一大通，虽说也只有一柱香的时间，但肚子是真的觉得饿了。
晡时，厨子都在休息，他便点了些卤牛肉、腌萝卜条、盐水毛豆之类简单的凉菜。
裴玄清抱剑坐在他的对面，面无表情。柳絮道，“你不吃点？”见对方没反应，便打算独自下筷。突然门口进来一行僧，也不言语一声，便往柳絮身边的椅子上一坐。惊得他连筷子都不敢动了。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贫僧路过此地，突感腹内饥饿，可否舍我点吃食？”这行僧未穿佛门道袍，只穿了一身武人短打，身后背一根行者棍，面上更是有嬉笑之色。若不是光头还顶着结疤，看上去简直就是个秃头的地痞流氓。
现在化缘都这么直接了吗？“这我可做不了主，得问他。”柳絮指指对面的裴玄清。此次发鸠山之行本就是潮鸣宗的意思，自然该公家出钱。
裴玄清抬眼看了看，这和尚似有些修为在身上，他一眼望去竟是看不穿。“敢问大师何门何派？师从何人？法号几何？”冷冷的声音，让柳絮想到了在潮鸣宗被他拷问的恐惧。
“小僧无门无派，无师亦无父母，乃自行出家的佛家弟子，俗家姓名李明克。”大师双手合十，答道。
裴玄清看他头顶的六个结疤，心想：你骗谁呢？
“既无父母何来姓名？”
“自己取的。”老和尚也不恼，淡定的回道。
显然大师的心思并不在裴玄清身上，这种敷衍的回答简直就是在打太极。但对于裴玄清，他还是稍稍打量了几眼的。接着把目光转向柳絮：“不知这位小友，姓谁名谁？家住何方？为何至此呢？”
柳絮正夹着一片牛肉打算往嘴里送，突然被提问，有些尴尬。只能放下筷子答道，“在下姓柳名絮，和我……师兄一起路过此地。我们是……潮鸣宗的潮鸣宗的。”此地为凝露阁地界，按理说报个魔教应该更加亲近。但他怕裴玄清不愿意，还是搬出了潮鸣宗。
“柳絮。”按理说潮鸣宗的名头更是响亮，而老和尚却没在意，而是将“柳絮”这个名字在嘴中反复咀嚼了几遍，道，“夜听胡笳折杨柳，落尽千花飞尽絮。小友此名不详啊。”说罢，呵呵一笑，提起筷子夹起一粒毛豆。
乍听这话，柳絮一惊，随即立马反应过来，这人恐怕是个江湖骗子。我看你嘴才不详！他腹诽着，嘴上却说道，“大师好眼力，我确实是个不祥之人，靠近我的都会被我的厄运所祸，不如大师别吃了？”
“哎，不行不行，相逢即是缘。不如我与小友结个善缘，替你改个名字？”说罢又夹起一片牛肉。
？？？这年头和尚都不吃素了吗？？？
就在此时，邻桌四人爆发出一阵哄笑，一旁的小二自扇自己几个耳光，道：“仙师饶命，小的说错话，小的该死。”
三人不禁转过头去。小二似乎做错了什么，正在受刁难。柳絮的好奇心又上来了，还在再仔细听听。一直冷着脸的裴玄清突然起身，将银两拍在桌上，拉起柳絮就走，
“起名的事就不劳大师操心了，大师慢用，我等先告辞。”拍钱的那下有点用力，碎银都被拍成了饼嵌在桌里。扣下来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哎，哎，不至于不至于。”柳絮被拽出酒楼，不舍的连连回头，“一桌的菜，我还一口都没吃呢。”
裴玄清不语，带着他一路疾走，穿过几条街才停下。柳絮问道：“怎么了？从一进门开始你脸色就不好。”
“那桌人有问题。”
“那那个和尚……”
“他自是知道。”所以来救你这个傻蛋。
“那你……”怎么知道？
“胡笳名曲《折杨柳》，你一个音修没听过吗？”裴玄清问道。
柳絮摇头。别说折杨柳了，折梅花，折桃花，折杏花他都没听过。
“《折杨柳》是思乡的曲子，寓意尽快归去。落尽千花飞尽絮，留春肯住欲如何。你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快走。”
柳絮听得一愣一愣，“你等等……你是怎么听出这么多东西的？”我连他说了啥都没听清，就记得他说我名字不吉利。
裴玄清懒得和他解释，想想他师父心魔入脑，能教他读书认字已是不易。诗词歌赋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说话间，就有几人官差模样的人，快速的向他们来的方向跑去。行人交头接耳，似乎在说哪里死人了，凝露阁又杀人了。
“走，回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我感觉你在诓我。”其实他只是好奇。
“走。”激将法果然有用。
两人回到酒楼前，只见门口已经围满了人。官差在一丈远的地方拦着，不让人靠近。敞开的一楼可以看见四个赤膊壮汉或仰或卧，趴在地上，面色青紫，皆是七窍流血。那个刚还和他谈天说地的店小二倒柜台前，亦是口吐鲜血。一白衣男子正在他身边摸着他的脉搏。古怪的老和尚和黑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烟昔香？”白衣男子用布巾占了一点血液，凑到鼻子前轻嗅一下，脱口而出，众人哗然。从他们的口中，裴玄清和柳絮了解到，这烟昔香是凝露阁最新研制的毒药之一，点燃时为一股无色轻烟，有着淡淡的香味，叫人闻之心醉，但不出片刻便会七窍流血而死。死者死后血液亦会带着这种淡淡的香味，目前还未有解药。
“仙门争斗，寻常人回避。”官差忙着驱赶人群。神仙打架，凡人可管不了。谁知这毒在现场还有没有残留，想活命的都快跑。
看热闹的人作鸟兽散，官差也不愿多管，只是远远地站着。甚至连裴玄清和柳絮进入店内都未曾阻拦。有人要送死，他们难道还要拦着吗？
“哎，没救了。练气期的修为，怎么受得了烟昔香的毒！”白衣男子往小二嘴中塞了两粒药丸，见他已无法吞咽，又看了看他散开的瞳孔和摸了摸脉搏，失望的放下了手。抬头看到尽然有两个不怕死的站在他身边，忙起身道：“此地危险，两位速速离去。”
柳絮作揖道，“在下潮鸣宗弟子，听说这里出了命案，不知是否需要帮忙？”
“帮忙？不用不用！”白衣男子大惊，连连摆手。大约觉得自己反应太过激烈，又解释道，“实不相瞒，死的是我庆阳宗忤逆弟子，我正欲捉拿归案，却不想被我家表妹先行一步杀死，还连累了店家。”
庆阳宗，表妹，凝露阁。嚯！你们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
对方看柳絮并没有将事情闹大的意思，又解释道，“这四人为我宗外门弟子，仗着自己有些功夫常行一些欺男霸女的行当，前日在宗门受了处置，怕熬不过干脆丢下衣物跑了。我这表妹……哎，下手未免也太重。闹大了，两派都不好看。”说完，方想起未曾自我介绍，连忙拱手道：“在下庆阳宗医修秦慕，见过二位。”
这秦慕倒是生的仪表堂堂，二十岁上下，一身白衣，满脸焦急，颇有济世救人的慈悲之心。可是偌大江湖，一个平平无奇的医修，属实没有听过。
裴玄清问道：“除了小二，还有别的死者吗？”
“还有伙房帮佣三人，都是凡人，许是闻到了丁点烟昔香，就这样送了命。”
仙家争斗，可真是视人命如草芥。柳絮心想，问道，“有老和尚吗？”
“未曾见着。”秦慕犹豫了一下又问，“两位可曾在此用膳？”
“还没吃上，就被个老和尚吓跑了。要不然可能也死在这儿了。”
“那两位可曾见着我表妹？大约这般高，鹅蛋脸，喜爱带一串银铃在手上。”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鹅不鹅蛋脸我不知道，但见过一个带着斗笠的女修，一身黑衣，未曾露脸。”柳絮回忆道。
“是有一串银铃，在左手上。”裴玄清补道。
这你都看见了？少宗主观察女子果然细致入微。柳絮心想。
“定是我那表妹了。”秦慕叹气，“我家表妹对医药颇有天赋，但脾气乖张，锱铢必较。这四人定是做了什么被她撞见……也是倒霉。回去宗门，长老少不了一顿训斥。”庆阳宗和凝露阁百年前也曾交好，他和表妹生来便定下了娃娃亲。现下两派龃龉颇多，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他又是长老弟子，进退维谷，想想都觉得头疼得很。
他说的长老，想必是和凝露阁不死不休的那位迩长老了。柳絮想着。“敢问令妹姓谁名谁？”
“她姓司，名音婉。”秦慕说道，“以后你们看见她，可用纸鹤与我传书。”想想许是萍水相逢有些不妥，又道，“算了，你们若再见着她，或者看见凝露阁的人都绕着点走吧。这烟昔香着实厉害……”
“司音婉？她和司宗主……”不会是亲戚吧？柳絮问道。
“她是司宗主的小妹，司宗主也是我的表兄。”只是年岁差的大了些。
呵呵，贵派和凝露阁真是……一衣带水。
告别秦慕，看了一地的死人，柳絮也没了吃饭的胃口。路边买了两个馒头随便对付了几口，又和裴玄清上了飞剑。
路上，百无聊赖的柳絮趴在裴玄清背上，问道：“我的名字真的不详吗？”
“没有。”身前那人冷冷地回答，或是觉得自己的回答不够真诚，又补了一句：“柳絮轻盈，当扶摇直上。”
“你说那个老和尚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们？”
“不知。”
“他是普通武人还是修道者？”
“修道者。”裴玄清看不穿，那至少元婴以上。
“修的什么道？”
“不知道。”
“布织是什么道……”
还保持着凡人心性的柳絮，吃饱了就昏昏欲睡。趴在裴玄清温暖的后背上，更加让人想睡觉。裴玄清悄悄运起剑意在身前起了一道屏障，让高空的寒风不再那么刺骨。他想慢一些，只是丹田中翻滚的灵气一直冲刷着他的经脉，着实难受。现下，应该迅速找个安全的地方突破才是，而潮鸣宗则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