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送御驾行仗出了慈宁宫,苏麻喇姑一边吩咐着宫女太监分别去哪宫通传监事,一边走回正殿。进了内,只一室值守的宫人默立,孝庄已不在此间。
宫女见苏麻进来就要上前禀告,苏麻忙止了她言语,点点头自是往侧间佛堂去。
孝庄果又继续未完的礼佛事务,苏麻安静地陪着她诵念祷告。直到孝庄欲取下案上文牒,苏麻才上前先捧下经书,同跪一处呈给孝庄。
孝庄一手按上书面,却改了心思不接过来。
“苏麻,今日皇帝杀那太监之事,没有旁人来告吗?”
“回您的话,只有敬事房来,是照例行事,旁的便没有了。”苏麻想了想,又说:“那个吴德永是鳌中堂送来的人,平素和讷谟、穆里玛都私交甚好。但皇上雷霆行事,他们反应不了,也不敢反应。”
孝庄看着苏麻,思忖片刻问道:“这件事,你认为皇上做的是对的?”
“奴婢愚钝,不敢妄论圣上。”
孝庄收回了按在经文上的手,“你若是愚钝,宫里挑不出第二个伶俐人。我问,你便答。”
“奴婢斗胆,只说些自己心里的胡话。”
“太皇太后前番教导得是,皇上如此举动是出于冲动为之。奴才们始终忠诚侍奉皇上,这般天威罚示,令行禁止,更确为龙君威仪。日后宫里再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实心办事的了。”
“天威罚示么...”孝庄想起了很久之前曾有人给她讲祖先辉煌,讲壮志宏图。
“玉儿,昔金大帝巡幸前朝故都,对太子说:‘汝勿忧也,国家当以赏示信,以罚示威,商贾积货,农夫积粟。’[1],将来我们...”
阳光已从福寿雕镂窗棂透进阁间,孝庄抬眸看着那处沉寂许久的雕花饰蝠。
多少年了,京城的太阳亘古不陨,周而复始。
“科尔沁二格格还候着么?”
苏麻一直心里琢磨如何提起,听孝庄问话暗暗舒了口气。
“是呢,奴婢这就请她到凉阁觐见?”苏麻一边询问,一边扶起孝庄。
孝庄轻轻锤了锤腰,但拒了苏麻要扶后腰的手,“再没比你更贴心的了。你先去安排妥当,我和老家儿的有些话,得好好聊聊。”
偏殿的蒙古格格早等得不耐,陪着的大丫鬟见主子不悦,便向左右宫人询问何时召见。宫人只摇摇头,领事的太监安抚着:“格格您别急,太皇太后今儿定会拨冗出空来。”
“那是多久啊?”格格抬手想再取块蜜瓜,却不想已吃完了。一大早折腾到现在未用膳,也不好言告,离着午间还有些时候,该不会就一直被撂在这了?
她更不耐烦,拨开耳侧的珠饰垂链。没眼力见的,只知道等等等。格格对丫鬟道:“这里没人知道,总有知道的吧?还愣着干嘛,去问啊。”
太监左右再不好阻拦,丫鬟福身便去了。才出了殿门,所见宫人匆匆,她也不清楚方向,有些着急要找人问询。突然看见东面一个姑姑带着小宫女快步进来,于是忙过去问道:“姑姑是哪宫的?我是科尔沁部二格格的奴婢,可否请您指个方向?”
进来的是塔娜吉雅,她是服侍孝庄十余载的大宫女,因有了苏麻喇姑近身侍奉,孝庄便遣她去主内务府代诏。今日阖宫震动不宁,塔娜实在忧虑,便急忙找了空档前来请示一二。
塔娜见眼前人的打扮心里也有数,笑着迎上去道:“自然的,敢问您往哪儿去?”
“我家主子今日候着召见,左等右等也没个音信。想着前面是苏麻姑姑指引,此番也去找她吧。”
“那便是一道了,您随我同去中宫殿。”
几人穿过连廊,出了垂花门,迎面遇上黄裳御驾。塔娜急忙小声告诉:“这是皇上的圣驾,您随我同行大礼。”
丫鬟跟着跪下,玄烨过来一眼看见了她不同宫里的打扮,停下步子问道:“这是何人?”
“给皇上请安,回皇上话,这是科尔沁部格格的婢子,今儿她主子受太皇太后召见,她随奴婢一道去听候旨意。”
玄烨听了塔娜的回话却未离开。
迁宫,科尔沁部,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俯视着这个陌生的来客,太皇太后对老家的人素来亲善,却不知这份亲近,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丫鬟低头等了半晌也没有指示,不解地抬起头,正对上玄烨幽邃的目光。
原来关内男子,是这般气魄?丫鬟一时怔怔。不对,在京里也见过许多,都半点无似。
她想到了草原上英武振翅的鹰,但又不肖那般凶悍远人。被盛夏阳光镀上的金边儿里,恍惚若大召寺跪拜过的神祇。
“既是蒙古亲眷,便把宣嫔和...贵人都叫上,和太皇太后一道见见族里。”玄烨模糊记得有个名号的后妃,除了她还有一个,也是孝庄选来的,叫什么来着?
“奴才斗胆请皇上旨意,您看慧贵人是否也一同受这恩典?”梁九功问道。
“对,一起吧。”玄烨说完转身开步,塔娜忙拉着身边尚未回神的丫鬟叩谢圣恩。圣驾簇拥着玄烨的背影,一会儿就转过了门廊。
玄烨步子越来越快,梁九功跟得急却不敢喘下大气。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见了科尔沁的人就又恼了?
进了寿康宫,见内殿门口站了一溜人,梁九功上前几步问道:“怎么回事?不好好伺候太后站这干什么?”
“太后嫌弃奴才们,说烦...所以就...”
玄烨明白了,挥挥手止了话,从宫人撩起的帘子间进了内。
殿内静悄悄的,陈设简单没有太多玉树宝器。倒是在盘几上放着各色鲜花瓜果,但主人并不赏面,空荡荡的宫里不见人影。
玄烨左右找了仍不见人,绕过围屏终于看见娇小的身影趴在最远的窗边。
“太后,您可好些了?怎么又不要人服侍,这可...”
“嘘!”太后急忙转身不准玄烨说话,玄烨无奈地走近,太后推开他:“太吵了太吵了,把我的鸟儿都惊飞了,出去出去。”
玄烨看向她身后别宫重檐上停着的鸟雀,半蹲下来轻声道:“您回头看看,它们又回来了。”
太后回头看了眼,直摇头:“没有了,都没有了,我要找皇上,皇上说的鹦哥儿该到了吧?说是有蓝色的,红色的,我想要一只绿色的...”突然她猛力又去推玄烨,“快点!我现在就得去,不然又被人要走了,皇上就不会给我了!”
玄烨默默让开,看着太后急急走过雕花屏风,却缓了脚步,没走到小门就停下,在门口踟躇一会儿,又回身开始胡乱踱步。
玄烨从她身边走过,她似无感知,只絮絮念着:“天蓝蓝,水蓝蓝,我的家呀,大草原。草儿青,花儿艳,我的家呀,住这边...”
玄烨走到前间,“胆敢再让太后一人独在屋里,你们就永远别进来了。”
前厅原本垂首候着的宫女哆嗦着跪下请罪,梁九功闻声赶紧让门外站着的宫人入内。
“你们就当个桌子椅子,别让太后发觉!这都伺候不明白。”梁九功教训着,撵着最后一个宫女进了殿。
“小叶子?你额娘怎么放你过来了?”
玄烨听见身后温柔的问话,闭了眼深吸一口气,才转身面对盈盈笑着的女子。
“是呢,额娘...她让我过来看您。”
“有什么好看的,好着呢。我这才做了奶糕,你来,先吃些再带回去。”太后过来拉玄烨的手,却觉得古怪一样,看着他问:“小叶子?是你吗?”
“是我。”
玄烨跟在太后身边,却是慢慢绕了殿内几圈。最后太后赌气般一跃坐上了榻,让玄烨也坐,看着窗外碧蓝无云的方块天空,说道:“我就说不好,草啊,花啊,见不着影子。”
“当时太监送名字来,你额娘让我帮着认认,‘玄烨’,树叶的意思吗?我说不是,不是那个叶,是个火偏旁的,你额娘和我想一块去了。”
“那怎么好呢?火不就把叶子烧没了吗?”
“太监说皇上是取光耀灿烂的意思,那可以叫□□,叫莫日根,为什么要叫这个?但我们还是欢喜,欢喜有了你,这里连棵树都没有,你是我唯一见到的小叶子。”
太后温柔地看着玄烨,“要不要再吃些?你额娘管你严,你别怪她,她害怕你不强壮,等着回去打不到鹿,会被老家笑话。”
玄烨今日滴水未进,此时却觉得满腔的情绪复杂到就要满溢而出。他摇摇头,轻声说:“不了。”
“过两天,我们就会到有草有树的地方,您看看都要带些什么?”
“真的吗!要回家吗!”太后不待玄烨回答,跳下榻奔忙着取下墙上挂了许久的弓袋,捏着半晌,却又放下。
“皇上不喜欢我用这个...那我看看,戴什么珠花...”太后小声说着,慢慢往闺阁走,宫女安静地跟在后面。
玄烨侧头望向窗外,不忍看她。
待脚步也再不可闻,梁九功看了看天时,请示道:“皇上,时辰不早了,吩咐用膳吗?”
“别在这!”玄烨出口才惊觉音量少了克制,不禁望向太后远去的帷幕之后。
阖宫寂寂,帘障岿然,太后许已进了幽暗隔绝的宫室深处。但无可寻找的踪迹,又好似从未有人出来。
“皇上,”梁九功想着连月多番受人之托,斗胆问道:“今日可去坤宁宫午膳吗?皇后多次差人来请,又有着...”
“不去。”玄烨起身,不知作何思虑,眸中晦暗难明。他站定,入眼是空空荡荡的寿康宫,“回乾清宫,传膳让人去就是,你去内务府仔细督着迁宫事宜。”
“嗻,奴才这就去。”
玄烨终收了目光,转身离去,又回到了朗朗炎炽的烈日宫闱之中。
[1]出自《武皇帝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