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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章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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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洲开阔的湖泊,难得没有被种上高高低低的荷叶莲萍。不知是为着一句爱莲附庸风雅,还是从漠北而来尚是稀罕,臣属上下最喜将清池填成叶地。

玄烨面向镜湖荡漾,在湖畔长亭坐定长舒一口气。接天莲叶无穷碧,平素倒也得趣。但今日在敬诚殿被堵了心气,看着绿得载不下的池子,只觉自己像是其间徒劳换气的游鱼,憋闷得辛苦。

魏东亭守在亭前阶下见皇上极目远眺,也深觉终是能舒上口气。不知哪棵古树上的松鼠窜了过来,滚滚圆的身子竟灵活地从镂花侧边钻过,三两下就跳上小几,要窃盘里的瓜子。

魏东亭轻缓脚步要去逮这小贼,但佩令随着步伐上下,躲不过玄烨的耳朵。

“别扰他,”玄烨说着,见松鼠全不怕人,好奇着起身过来,“吃了多少银杏果,肥嘟嘟的还要偷食。”

松鼠大尾巴扑腾,像是知道无害,小手抱满瓜子就要开动。魏东亭本也只想驱开了去,此时便陪着皇上见其可爱。

“皇上仁慈,这里的小兽不比围场,都是天生地养自己过活。许是没了囤粮,大胆过来找食。”

“本来么,阳光正好,何必辛苦刨食。”玄烨取了旁的一小串葡萄,半蹲着身想逗逗小鼠,谁知松鼠嗅闻一阵,坚定扭头仍扑向瓜仁。

“还挺有性格。”玄烨笑起来,只能自己吃那葡萄,随手也递给东亭,东亭拒谢不成接了过去。

“你刚说围场,今年年成好,秋猎定有收获。”玄烨觉得果子清甜,把一盘都端了过来,和魏东亭一边吃着,一边闲聊。

“皇上一定旗开得胜,满载而归。”

“说得太满,朕都多久没驭马拉弓了。”玄烨话出了口,便想起他荒废武艺都是拜谁所赐,而今早又因何人大受挫折。即使在这艳阳天里,鳌拜仍是不散的阴云,时时遮住属于他的苍穹。

心下愤懑,玄烨问道:“朕的弓羽可都备好?既然秋狝将至,朕练练箭便不算偏废学问吧。”

魏东亭点点头,怎会不知皇上对骑射的期待,“换了新的弓弦配了箭矢,只等皇上得空去用。”

“好!”玄烨放了手里果盘,差点就想立刻前去。但从连廊入口匆匆过来的梁九功止了他的心意,他知道接下来他只能去哪。

“不用来催,日日惺惺作态,不会厌烦吗。”待梁九功到了近前,玄烨不悦地说。

梁九功局促惶恐,还是只能答道:“济大人已差人请了多次了,皇上...”

“请?他更想把朕绑在书屋,寸步不离,余事无成。”玄烨日日演着才疏学浅的样子已为不易,又得暗自挑灯夜学,更是辛苦。

要紧的人见不到,无用的偏要纠缠,玄烨今日怨气症结正在于此。

本应觐见的三位辅政,健壮如牛的鳌拜却中暑缺席,只留他和老迈的苏克萨哈、糊涂的遏必隆,净做些水磨功夫。

他询问政事,遏必隆支吾不知,只道鳌中堂处理妥善。那便问太皇太后上香礼佛的仪仗,苏克萨哈苦着脸说勉力预备,但合用预算得同鳌中堂议定。

“既然什么都须中堂操劳,那便等他早日康健再说吧!”玄烨连退朝都懒得指示,留了话拂袖而去。

而鳌拜钦定的已逾古稀的帝师济世,精神头倒好得很。

“济先生日日稳坐蒸笼般的书房,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消夏妙招?待会儿提醒朕别忘了讨教一二,也好赐给鳌中堂,免在避暑山庄还遭中暑的苦。”

玄烨说着还是掸了衣袖预备回转,却见松鼠饱餐一顿,跳跃去了亭前的草丛,找了树荫半掩处舒舒服服地晒起了太阳。

玄烨见状下了前阶,招呼魏东亭过去看:“你说它不似围场养的有人照顾,朕看无须看管,它是最自在的生灵。”

阳光从叶隙间透洒,少了刺目的热浪,二人能稳站一会儿。魏东亭心知于此不过分秒,去书房之事无可拖延,却还是忍着不见梁九功的焦急,陪着看得专注的皇上。

“小魏子,伍先生那边你去关照了吗?”玄烨突然问道。

“回皇上,离京之前奴才去了悦朋店,但遗憾没见到伍先生,于是托了明珠传话。”

玄烨点点头,“明珠还是有些聪明,不会误事。只等回京,朕便要出宫求学,这些日子你们多加上心。”

魏东亭稳声应了,心自计划要与索额图商量,还要找了路子保持伍次友联络。

“至于拜师之礼,朕知道你们多有担心。”玄烨侧身,果见魏东亭一听此话就感到紧张,不禁轻笑,接着说:“然礼不可废,无论会否有载,朕都要克己复礼,做天下人的表率。”

“不必担忧预备,朕自有打算。”

言罢,玄烨回身先上了连廊。见太监着急的模样,他玩笑道:“小梁子,你急出的汗比朕站在日头下的还多。”梁九功顾不上抽出手绢,用袖口就忙着擦去额上的汗珠。

“开道,朕这就去书房。”

托称抱恙的鳌拜此时在自家山间庄园的水榭里半倚半躺,四五娇妾或跪坐扇风捶腿,或被揽着酥手喂他冰果儿,珠帘后琴瑟伴着小旦吟哦,鳌拜半眯着眼哼调,只合不上拍子。

管家还在汇报连日又收了多少拜礼:“...镶白旗舒舒觉罗氏敬献中堂千年人参一对、汗血宝驹五匹;蓝旗温都家主敬献中堂和阗玉麒麟一尊、番地美女数十...”

“正白旗的还是没来?”一直坐在侧首默然不语的班布尔善开口问道。

今年的敬供是丰盛些,但他更在意正白旗有否归顺。重新圈地落到地方闹出了不少争端,不过终归没有掀起风浪。镶黄旗上下族属都大大受益,彻底盖过了白旗风头,对于鳌拜一党终归利大于弊。

“昨儿倒是有一位,他塔拉家的二儿子,但只送了敬表...”

班布尔善点点头,“取来请中堂看看。”

待下人敬上,鳌拜推开侍妾拆了信函粗略读过。“哼,墙头草耳。”鳌拜不屑,让仆人传给班布尔善。

“投石问路罢了,”班布尔善一眼便知多为阿谀虚词,“不过有一便会有二,今日夜宴让他也来。”

管家让侍卫去传话,又请示道:“您看给安排什么位置?”

“末首有个座儿就行。”鳌拜直接吩咐,他并不喜正白旗在他面前晃悠。恰听见有人绕着连桥走近,步子贴地轻捷但偶有乱数,抬眼看去,是穆里玛来了。

“你来得倒快,”鳌拜挥退了乐师娇娥,穆里玛眼睛黏在一个婀娜将去的小妾身上,鳌拜便叫人停下,“去伺候着穆佐领。”

“谢中堂。”穆里玛捏了小妾柔荑一把,但没忘了正事:“来承德后中堂头次传我,所为何事?”

鳌拜示意班布尔善处置,班布尔善便问道:“一是么,皇上近日勤政得很,是不是在行宫很是无聊?”

穆里玛一瞬有些惶窘,答道:“我近日值守烟波台见皇上不多,但有济世先生看着,想来不会出漏子。其中详情可让讷谟过来问问,他负责四知阁外围,离皇上近。”

“你也知讷谟得守了四知阁,哪能同你一般得了空来。”班布尔善似笑非笑。自鳌拜告诉他那日宫里皇上说“别让穆里玛白干”后,二人心里一直揣测,于是又问:“怎么同为侍卫统领,他升了职侍奉近处,你却只在杂耍的烟波台守着?”

提到这个穆里玛心有忿忿:“那日杀四侍卫,中堂暗中用我,自然请不了功。”

“你是怪没顾及你?”

“属下不敢。”

“有功当然有赏,有过也定有罚。”班布尔善盯着他,“穆里玛,你那日到底怎么干的差?”

穆里玛如芒刺在背,那夜之事他勒令手下谁都不准说出去。一是为了留几分面皮,更要紧的是其中差池不能让中堂知道。

“只,只是按令行事,拖延着皇上...”

“那皇上当真是如有神助,竟知道你去了悦朋店!”班布尔善不悦地呵斥,鳌拜也正坐几分:“贝子莫急,待当场的人来了就知晓原委。”

班布尔善敛了眸,端起右案的清茶,拨开茶叶慢慢啜饮。管家又从桥外过来,请示道:“中堂、贝子爷,人来了,这就召见吗?”

鳌拜准了意,穆里玛疑惑地看向潋滟波光尽处,见一着練色行服的身影衣袂翩然,银镶绿松腰带将劲韧的身形合束,更衬出来人修竹之质。

不知是满蒙八旗哪家贵人?穆里玛翘首琢磨,等丽日天光照见了来者真颜,他却强自扭头烦闷。

“臣靳甫参见鳌中堂、贝子爷、穆佐领。”

“靳中书最近忙吧?来人,看座。”鳌拜喜这文质武曲兼备的后生,虽没见过几面,倒记得清楚。

靳紫垣谢了座,简练回话:“不敢称忙,都是臣分内之事。内阁最近在拟木兰围场秋狝祀文,八旗部落要出席的都在合算统计。各地巡抚官员即将启程进京述职,多方关系亦在计划之中。”

“皇上和中堂君臣一心德佩上苍,今年藩王安宁、岁入又增,处处升平景象。只有一件许请中堂劳心,”靳紫垣拱手拜道,“请开恩科的声音渐渐不绝,还请中堂定夺示下。”

“你妻子是瓜尔佳氏哪一支?”鳌拜突兀发问,座下几人一时怔忡。原来鳌拜见靳紫垣不仅英姿佚貌,又有经世之才,一时竟似东床快婿的典故,想招其为亲。但好歹记得他早有妻室,而且似还显赫。

“...臣的夫人是索海统领之女,费英东额附之孙。”靳紫垣低声答了,鳌拜稍一合计,竟得来全不费功夫。

“原来都是一家!费额附是本家伯父,你妻子也算是我侄女了。”鳌拜喜上眉梢,“你是汉旗子弟,是不是有个什么字?就不用生疏称那官名,若你愿意,也称我伯父就...”

“中堂,靳甫表字紫垣。他夫人一直留居建州,若要认了亲族,还是等她来京拜过才合礼数。”班布尔善反应过来,不悦地止了话头。靳紫垣所说春闱事情在鳌党斡旋下已停了多年,既然他提到内阁异动,定是需要多加留意。

“中堂恩重如山臣舍身难报,但夫人族中家事,臣久离故里不敢代而僭越。”靳紫垣甚至感谢贝子爷解围。他的少年婚姻复杂困窘,并不想多涉过往。

“那紫垣你抽出身了,早日接来团聚。”鳌拜还在心心念念,班布尔善放下盖碗,瓷撞楠木清脆一声,“中堂对春闱之事怎么看?”

前番插不上话,刚又惊吓于靳甫要一步登天的穆里玛也记起些事,急着表功:“是!中堂,是听见梁公公晚间念过求见帖子,礼部几个汉官久不见皇上担心龙体康健,万死以求给皇上请安,想必就是...”

“你插什么话!”鳌拜被打断期望,但无可反驳班布尔善,只把气撒在穆里玛头上:“猪一样脑子,就在你跟前说话都耳旁风似的,要不是紫垣见微知著,等人进了考场你都赶不来禀报。”

发完火,鳌拜还是沉下心思索一阵,才道:“我看要不废止罢了,免得年年动这心思。”

“不可!”班布尔善既惊又骇,“中堂三思,科举取士是历朝历代国祚绵延的基石,若无人才报效朝廷,危在旦夕之间。”

“不科举怎的相等无人才?你说是基石,我倒觉得是落石,搬起来砸自己脚上。”鳌拜成竹在胸,坐直了与班布尔善辩道:“我大清太祖太宗武力勇悍横绝一世,当大敌不惧,受重伤不馁,所以称霸登极。”

“前朝倒是满堂士大夫,结果呢?冗官冗费结党营私,对内斗争凶残,对外反而奴颜屈膝。前日作笑话的钱尚书,探花考出来的吧?礼部大官鼠胆到连个妓子不如。”鳌拜想起来就发笑,“水太凉,所以不死。这么怕冷该赏他件貂穿穿。”

班布尔善知道他说的是钱谦益投湖不成的事,但自己每日观览呈报参谋局势,不光只知这点糗谈。

“只因他太过滑稽所以传者甚多。但中堂可还记得江阴之围?”班布尔善说的是江阴府官陈明遇带领全城百姓反抗剃发易服,死守江阴长达八十一日之事。

“全城百姓不要先皇派去的官吏,只拥戴前朝废官,这个文臣最后提刀上阵,战无可战亦无惧也。此事并非孤例,由此可见科举制度非无是处,又得民心信服。至于中堂所言虽然属实,但更可证明:以往坏就坏在事在人为而不在法度。”

江阴奏报靳紫垣曾亲自过手,悚然动容于最后全城十七万人尽皆殉城。甚至已经挂印归山的典史阎应元,接到江阴求援后带着家丁亲随返回,倾尽所有家财与民共存亡。他们都知道不过螳臂当车唯有一死,但为什么全都九死无悔?

鳌拜撇了嘴角:“最后不都杀了吗,败寇尔尔也值得说道。”见靳紫垣眉头不展,以为他同样不悦此事,于是问:“紫垣以为呢?”

靳紫垣本潜心思索,突然被点回了回神,答道:“中堂高见尽展□□太宗虎威八面,又明辨贰臣者世所不齿。贝子爷所言,臣则仍有不明,自己揣测或许江阴之反抗,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道理。这与先祖忠义教诲合衷一处,都是文明气节。”

他顿了顿,还是说完:“正因圣人之言广而时习,华夏万世实不断绝。”

圣人学问就是要开科取士,鳌拜惊讶紫垣竟然偏向班布尔善之见:“照你们的意思,这春闱得开了?再让汉人都进来主事?”

靳紫垣呼吸一窒,垂眸克制着,双手不由捏攥一处不欲再言。班布尔善没注意他,只解释道:“开了科也不一定尽是汉人得榜...”

“你比我更清楚吧贝子爷,”鳌拜都有些无奈了,“满蒙八旗能挑出几个文才,更别说和江南乌泱泱的士子去争。”

班布尔善也叹气,为什么拖延几年,这几乎是无解之解。

“即使不能立刻废止,还是照旧拖着吧。‘率循祖制,咸复旧章’,连苏克萨哈都得遵守此律。到时候多让人这样上书,我便名正言顺批了。”

班布尔善点点头,这时反应过来靳紫垣异样,见他兀自默默不言有些疑惑。

但在旁边无所事事,手都要伸到侍妾衣襟里去的穆里玛更惹人讨嫌,班布尔善想起今日原为何事,道:“春闱之事就如此处置,但还有一事需靳中书回答:当日命你去悦朋店内观察情况,其实也另差了穆里玛在外围驻守,你们二人可有相见?”

靳紫垣抬头看了眼穆里玛,答道:“确有遇见。”

“靳甫你别...”

“闭嘴!”班布尔善拍案怒道:“如此明白了。穆里玛你个好大喜功的蠢货,皇上那晚就看见你了!”

穆里玛又惊又惧:“不可能!魏东亭那厮巴巴儿地护着个公子哥,要是皇上在,他敢离了身?”

“魏东亭护着谁?你难道还伤了人?!”班布尔善三两下琢磨明白,这个蠢货定是莽着蛮干,不仅进了店内还闹出争端。

不过事后并无人报官,穆里玛的猪脑子肯定不能解决得如此妥善。那便只有靳紫垣,定是帮着圆了事。

“你差点闯出多大祸,还不感谢靳中书救你。”班布尔善阴恻恻地说着,穆里玛惶惶转头看向鳌拜。鳌拜自然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谩骂要不是穆里玛当着宫差又是自家子弟,早该剁碎了喂狗。

但好在紫垣果不负所望最终没捅出篓子。

鳌拜白了穆里玛一眼:“怎么罚你我得想想,该长个教训。”实际却觉得怎么罚都烂泥扶不上墙,只是不想马上心烦。于是侧了身对靳紫垣道:“你立了大功为什么不来请赏?今日不提你便不说了?”

“只是臣,分内之事。”靳紫垣并不更多解释。

若穆里玛已被皇上看见,那他自己定也难逃。

那天他一直守在一楼,并未见年貌与班布尔善描述相似的少年。虽也怀疑,但经过穆里玛搜索不见,只能猜测皇上是被藏在了上房。

他以为自己补了穆里玛的纰漏,却原来已落下了更大的把柄。

“还未拜见皇上龙颜,已被判了死罪。”靳紫垣自嘲地想着。中堂今日对他和颜悦色,明日想起来他也是汉人又会如何?若为利禄,依附鳌党;若为功名,报效皇上。但哪条路他都似将难以为继。

靳紫垣在这一刻几乎明白了致仕还乡的快慰,却又马上被现实打醒:他绝不能回到费尽辛苦才脱离了的故土,回到那个充满痛苦几乎堪称可怖的家。

鳌拜见靳紫垣垂首顺目,越发赞叹此子谦逊有节:“不必谦虚,我向来厚待有功的大才,你要什么只管提。”

靳紫垣重振心智,清晰了思路:“深感中堂盛恩,但臣素日并无所缺。只斗胆向中堂请一个恩准:免了穆佐领的惩罚。”

穆里玛难以置信,鳌拜已喜笑颜开,“果然是我看重的人!不错!”他甚至起身拍了拍靳紫垣的肩膀,转头对还呆愣愣的穆里玛道:“带上这个你馋得哈喇子流出来的婢子,还不快滚。”

穆里玛下意识答应却再不看侍妾,目光全落在靳甫身上。

为什么帮我?他想不明白,就像那天不明白靳甫为什么敢顶着他的锋刃一夫当关一样,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仿佛又见了那夜电闪雷鸣中的镇定姿容,和那双烁烁迫人的琥珀瞳。

也许,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害我。穆里玛无动于侍妾菟丝花般柔柔贴过的身子,自认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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